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哪家的娃考上大学或中专都要办个学酒，以示庆贺。这与红白喜事不一样，红白喜事办酒要专请本村一个会写会算的在门口摆张桌子收礼，用礼簿记着。而学酒是不记礼簿的，但村里人还是要送礼的，只是有送钱的，也有送物11的，自家就用一个本子记上，将来是要还礼的。
今年秋天雨水少，各种水果就结的特别好，而且又香又甜，晓途家办学酒的这天也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晓途一家天不亮就起来忙着了，还有十几位婶婶、嫂子也是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洗菜、做饭。晓途的二姑父是个大厨，四乡八里办酒宴都要请他做厨，昨晚就带了两个徒弟忙了一夜，已经把红烧肉、蒸菜、酥肉做好，现正在墙边的一排炉子上蒸着、炖着。太阳刚刚露脸，赵四哥就开着一辆小四轮突突地进了院子，车上跳下几个本村的小伙子七手八脚的把车里的桌子、凳子搬下来，并很快的在院子里摆成三排共十五张。晓途的父亲忙递上香烟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几个人接了烟点燃都说忙收谷子，等开席的时候再过来，跳上小四轮突突地又出了院子。
“晓途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四手紧提着两筐水果吃力地走进院子，是方二叔家的龙凤胎孩子，他俩把筐子放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我爸让我们把这些苹果和梨送过来，你们好招待客人。“
晓途的母亲笑着走过来，端了桌上的茶盘，把瓜子、花生和糖塞满他们的衣服兜里说：”谢谢你们两兄妹，回去谢谢你们爸，中午一起过来吃饭好。“
”谢谢婶子，我爸说了不用谢的，我们还要上学呢。“两个孩子说着小跑就出了院子。
晓途的母亲把两筐水果提到压水井旁去清洗，他的父亲走到他身边说：”你还不把昨天你写的对联贴上。“
”妈，帮我搅点糨糊，我贴对子。“晓途喊着母亲，自己忙进屋把对联拿出来。
这时赵三嫂子端着一碗搅好的糨糊过来，嗔笑道：”这么大了还只晓得喊妈，到了省城去读书，看你喊哪个。“
”谢谢三嫂子。“晓途不好意思地接过糨糊，到大门口贴对联去了。贴好对联，他站在大门口端详着：
上联：昨日含莘学子得喜报
下联：今朝多情乡亲送殷切
横楹：望子成龙
”嗯，字还不错，有进步，意思也还贴切，只是对仗不够工整。“一个苍劲而洪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晓途忙转身一望，原来是本村的李大爷，一个退休的老干部，整天在家伺弄他的菜园，养几只鸡鸭以娱情。
”李大爷，来啦，快进屋里坐。“晓途忙让进这位退休老干部。
老干部背着手踱进院子，扯开嗓门嚷道：”明宏啊！明正没有回来吗？你妈也没回来？她大孙子考取大学都不回来庆贺一下啊！“
晓途父亲忙从屋里迎出，递给李大爷一支香烟，并给他点上说：“明正他两口子出差去了，来不了，她奶奶要照顾小孙子，那孩子在读书呢！”
“哪有这么忙嘛！孩子考上大学是大喜事，抽空也该来看看的。”
“来过的，上个月全家都来了的，给晓途买了很多东西，临走还给孩子三百块钱呢！”
“这还差不多，听说你们家明正又升官了。”
“算什么升官哦，只是以前是副乡长，今年调到城管局当副局长。”
“是升官了，这么年轻就当副局长，在我们村还是第一个哦，只是什么时候能当上正局长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我们家又没有后台门路，只有靠他自己了，看他的造化啰！”晓途爸倒了一盅茶水递到李大爷面前说：“叔，你老喝茶。”
本村人都很和睦、热情、互助，除了在外打工和家里有特殊事情的，一般都会来帮忙和参加这些大凡小事。还不到中午就有很多乡亲到晓途家了，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钱的，几十到一百不等，那年头能送上百的已经是大礼了。免不了大家都要关心问候，寒暄后就都坐着抽烟、喝茶、嗑瓜子，也有去帮忙做饭、洗菜、洗碗盘的，有斗嘴劲的、有说笑打闹的。中午两点过，就坐完了两轮席，最后只剩下帮助的、做厨的、以及家里人没坐席了。另外有一桌爱喝酒的，从首席开始，从不同桌，不同轮就招呼到一处，还在那里天南海北的瞎吹。酒量大的也已东倒西歪，还拿着酒瓶挨着倒酒，酒量小的，一只手把杯口罩住，脑袋都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另一只手摇晃着舌头都捋不直了，口中含胡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来不起了。”也有扒到桌上就睡着的、也有靠着别人身上睡着的、有争执的、有称兄道弟的、有猜拳的、有勾肩搭背的、有拉手扯皮的，不一而足。
新宇来的比较晚，送给晓途一支金尖派克钢笔，还有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叮嘱他几句要好好学习，饭也没吃就忙着走了，说马上要进城还有事要办。
下午时分，帮忙的、厨师和家里人都吃过饭了，大家就忙着收拾桌凳，清洗碗筷。正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吱”的一声停在大门口，从驾驶室跳下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他忙转到车子的另一边，打开车门扶下一个孕妇，又从车里提出一个大包裹。晓途及他的父母早已迎出大门，他母亲忙上去扶那孕妇说：“小霞，看你大着个肚子还跑来干啥！”又转头对那男子责怪道：“王强，你也不心疼你媳妇，这么大肚子了，还颠簸这么长的路。”
王强憨笑说：“她偏要来，我有啥法。”
小霞也笑了说：“姨，不怪他是我要来的，这么近没事的，医生让多运动呢！”
王强把包裹递到晓途手里说：“这是我跑长途时，你小霞姐让我从SH给你买的毛毯，省城冷你用得着。”
晓途接过包裹说：“谢谢王强哥，谢谢小霞姐。”
小霞伸手给晓途说：“晓途，扶我进屋坐坐，我这腰腿又酸又痛。”
晓途把小霞扶到屋里的沙发上坐下，小霞顺势也把他拉到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到他手里。他忙把她的手推回去说：“不用的小霞姐，我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晓途拿着，还跟姐见外，在省城去读书，处处都要用钱，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多带点在身上应急。我出去和你妈说说话。”小霞把钱塞到他手里，起身朝他嫣然一笑就出门去了。这一笑让晓途心都醉了，他数了一下小霞给的钱，有五百呢！看着门外正和母亲手拉着手说话的小霞的背影，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晓途所读的市二中在宁月市的郊区，学校的宿舍比较紧张，除了几个县上和本市较远的学生住校外，大多是走读生。他每天上学要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遇到下雨的天气，大多数时候到校衣服已淋湿了，学校很多同学和他的情况差不多。每年高三时，家庭条件好的学生都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就是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作大考前的最后冲刺。高三要开学的前几天，他跟爸妈商量想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他家的经济条件虽然不是很好，但他是独子，自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平时说什么都是有求必应。这是为了读书，父母二话没说，都点头同意，只是让他先去打听一下房租而已。母亲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可以去租小霞的房子，她家离你们学校很近，几分钟的路程。”
“哪个小霞？”晓途问道。
“就是你外婆家隔壁的林五叔的大丫头，你小时候象跟屁虫一样老是跟在人家身后的那个小霞。长大了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个子又高，身材又好，皮肤水灵的啥样的，难得的是人又能干，嘴又甜，能说会道，又会待人接物，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去年嫁到城郊区的一个蔬菜队里，家里还殷实，买了大卡车，她男人在跑长途运输，人倒还老实，也能干，自己在街边修了几间大瓦房，和他大哥分开过，只有母亲还在，是跟着大哥家的。就是这老太婆有些封建，一心想个孙子，可是老大家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现在就盼着你小霞姐，想抱孙子呢！可一年多了小霞就是不见动静。你小霞姐那里可宽了，应该有空房子的，明天我和你去找他，小霞应该答应的。”母亲边说边赞叹，显得胸有成竹。
晓途听着母亲的话，眼前浮现出一个扎着长长辫子、皮肤白净、弯眉秀目的小姑娘的身影。他读小学时，每年寒暑假都是在外婆家过的，外婆家在宁月市CN县顺着宁河向上直到源头，那里除了峡谷就是山岭。外婆家的村子就在山边，山脚下是宁河，后面是绵延的大山。外婆那时是一个人在乡下，外公和舅舅都在县城上班，她是一个勤劳的人，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打柴，太阳还没出就背了一大背柴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大捆草（那是喂牛的），大多数时候还会提着一小袋蘑菇，这就是早歺的菜，又新鲜又香甜可口，他小时是最爱吃的。那时山里人很忙，从未有农闲之时，大人一年四季都在忙碌着，白天一般是见不着的，他只能和院子里的小孩一起玩。外婆家院子里住着四家人，是解放前一个小地主家的院落，解放后分给了穷人家住。林五叔家正好在外婆家的左边，他家有三个孩子，小霞是老大，还有两个弟妹。小霞比他大三岁，从小就精明能干、伶俐乖巧，院子里的人都夸他是个乖女孩。每天外婆出门去做农活时就对她说：“小霞，带着弟弟玩，饿了你们就自己做饭吃。”就这样五年的寒暑假他都跟在小霞的身后，寸步不离。
小霞是个勤快的女孩，每天早上天刚亮她就起床了，先叫醒自己的两个弟妹，就到晓途外婆家，推开他住的房门，走到床边揪着晓途的耳朵说：“懒虫起床啰！”晓途睁开眼看见一张秀丽的小脸，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他翻过身又要睡，这时她就拉着他的双手把那个懒散的小身体扯出了被窝。他不情愿地穿上衣服、鞋子，双手揉着惺松的眼睛走出家门。院子里的石板桌上已经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三个小家伙就抢着拧帕子洗脸，洗完脸，小霞每人发了一把扫帚说：“你们三个把房间和院子打扫干净，我去担水做饭。”她挑着水桶到村口的水井去担水，家里的三个小家伙哪能安心扫地，只是用扫帚相互打闹着玩，等小霞挑水回来时总有那么一两个被弄哭的，她从不护短，总是骂自己的两个亲弟妹，说晓途是客人，要兄妹俩让着他。
不一会儿，小霞就把两家的水缸挑满，她教晓途点火烧水，又帮淘米煮上，把柴添好，让晓途隔一会儿搅一下锅，以免米叮了锅就会糊。然后又到自家去点火烧水，淘米煮上，让弟妹看着火，搅着锅。又过来帮晓途把半生饭滤起蒸上，让他看着火，又才回到自家蒸饭。等饭都蒸好后，她就为两家炒上两个素菜，那时候的农村很穷，一个月还难得吃上一顿肉。早上做的饭菜就是一天吃的，大多数时候只吃两顿饭，早上吃得很晚，下午吃得很早，因为没有电视看或其他娱乐节目，晚上天黑不久就睡了，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了。过一会儿，两家的大人都陆续回来了，小霞就对他的外婆说：“婆，你们家晓途真能干，把饭都煮好了。”外婆笑道：“他哪会做饭，你帮他做的差不多。”
吃过早饭，大人都到田地里去忙活去了，四个孩子拿出自己的暑假作业，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做作业。约摸日上三杆时，小霞让大家收取各自的作业，自己背上一个大背篓，给三个弟妹每人一个小背篓，一起就出门了。有时上山拾柴火，（那时已经在管制森林了，只能砍一些枯枝或杂树棵，山上有看护林子的人，树子是绝不能砍伐的。）有时是坡上、坎下、田边、水边割草或打猪草。田间、坡坎上、水边、山上有很多果树，有的单独成木、有的几棵成行、有的十几棵成林。有桃树、梨树、苹果树、核桃树、板栗树、柿子树等，最多的是梨树，有鸭梨、水冬瓜梨、称坨梨、建昌梨、小黄梨、苹果梨、大香梨等等，有的梨连小霞也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哪种梨最香、最甜、最先成熟，看好一棵梨树之后，她脱了鞋子，蹬蹬几下就爬到树上，摘最大最熟的丢下来，让弟妹接着。她每次只摘几个，说够吃就可以了，吃不了又到处丢，白糟贱了好东西。
要是刚好头天下过大雨，他们四人就在山里拣蘑菇，什么黄粪菌、牛肝菌、大脚菇、荞巴菌、见风蓝等等。运气好的话会拣到鸡枞，有一大窝，装了一小半背篓，由最小的妹妹背着，（其他人要背柴火等）这就是家人的下午菜。如果拣得实在太多，又恰遇赶集的日子，他们就会拿到集市上去换点钱。集市离村子有五公里多远，顺着公路向南过一座桥，在宁河对岸的镇上，只有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两边是木制的房屋。四人步行一个多小时左右就到了，街上人山人海、水泻不通，他们挤到街边把小背篓一放，就会有很多叔叔阿姨来问，大多是镇上工作的干部。几个孩子也不过称，有人来买，只要给点钱就可以拿走。但小霞姐很精明，她会将鸡枞用草捆成相等的几份，以免被人混抓，而且心中也有数。不一会儿就卖完了，四人兴高采烈地在街上逛一会儿，买糖果或文具。田边、沟坎边能挖到窄耳根、荠菜、蕨菜、野山药、鱼秋菜等，也能当作家人的下午菜。
山坡上有一片野杨梅林，象權木丛一般高矮，他们专挑熟透的摘来吃，往往吃得手染红了，牙傻俊了，晚饭都吃不下去。杨梅坡上自有村里的其他孩子去摘，有时为了争一棵较熟的杨梅，会争吵甚至打架，这时只要小霞姐一跑过来，那些孩子就会吓得跑远了。因为他们都怕她，她是村里最强势的女孩，比她大点的孩子都得让她三分，但她却不霸道，如果是其他人先到，她会让弟弟妹妹让给他们，从不占强欺弱，很公平公道，村里的孩子都服她，就这样她一直悉心地呵护着三个弟妹。中午时分，四个人如果累了、困了，就找一块树荫下干净的草地，一排躺在那里，用草帽或手绢把脸遮住，美美地睡上一觉。家中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有时临出门会打上几个，到小溪边用石头把皮砸开剥了，再锤开来吃，弄得满手黑乎乎的。还有那山板栗，经常把手扎出了血，但却非常香甜。
山上、田边、沟坎里还有很多野刺果、山刺妞儿和一些不知名的甜泡儿及小甜瓜儿，有的酸酸甜甜、有的又脆又甜又香，味道十分鲜美，那是孩子们的美味，是他们的乐园。有一次，晓途在一串藤蔓间找到一个橙红色、椭圆形、核桃般大小的果子，就嚷道：“小霞姐，你看这是什么？可以吃吗？”她弟弟一下跳过来，一把摘了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小霞走过来就给弟弟一把掌说：“饿狭鬼呀！没吃过啊！人家晓途是客人，你不晓得让他，还抢着吃。”她弟弟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小霞也不理他，对晓途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果子，我们叫它小地瓜儿，脆脆的、甜甜的、还很香。”边说边顺着藤蔓找过去，约莫找了两米左右，她高兴地说：“这有一个，都熟透了。”她手上摘了一个红红的小地瓜儿递给晓途，他咬了一口说：“真的很脆很甜很香，小霞姐，你尝尝。”她摇摇头笑着说：“我们都吃过的，你吃吧。”他看小霞的妹妹正咬着手指头两眼盯着他手里的小地瓜儿，就递过去说：“妹妹，你吃吧。”她一把抓过去，一口就吞了下去。
到了中午，三个弟妹都说饿了，小霞就到自家自留地里掰几颗玉米，到一块空地上，拣上一堆树枝，用几个石头围着，点燃了把玉米架着烤来吃，这样烤出来的玉米又香又甜。山上有许多花，有杜鹃花、山茶花、野刺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五颜六色，非常艳丽。大家总会采上一把插在背篓里，拿回家养在瓶子里，小霞采的总是最大最鲜艳的，那些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花朵抱在她的胸前。在晓途的眼里，那所有的花都没有小霞姐那张脸艳丽，那时的他认为：小霞姐一定是仙女下凡，看过的电影《七仙女》都没有她漂亮。下午时分，柴火拾满了背篓，四个人就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回家了。等大人们回家时，小霞就会对晓途外婆夸张地说：“婆，你们家晓途可能干了，拾了一背篓柴火回来呢！”外婆看看墙边放着的小背篓里稀稀拉拉的几根树枝，笑着说：“能干，能干，都能干。”
要是遇到白天下大雨的天气，大人也不用下地干活，做饭一般是大人的事。四个孩子的主要任务就是做作业，做累了他们会在堂屋中间吊一个秋千，相互推着荡着玩。小霞是不用人推的，只见他站在上面一弯腰一使劲，只二三下秋千就荡得老高，已和屋梁一般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