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曹老太太突然发病,让早就打算来南窑的明洋直到今日才动身。老太太这几日已能下地走路了,江家每隔两日便来看诊,一想到江家,明洋心里总是有些骚动。
城南五月的午后,一片安逸。阳光和煦的让人有些飘然,不时的几许暖风又吹得人微醉。天很低,大块的白云缓缓缓慵懒的散着步,身后零零散散的小云朵不紧不慢的尾随着,配合着人间此刻的和谐。
苍穹之下,几缕浓烟腾空而起,这是“南窑”开始烘炉了。
潢南之南盛兴烧陶制瓷,大大小小十几家窑厂午后同时起炉,场面煞是壮观。也不知从哪年起,人们便管城南的西边一带叫为“南窑”,“南窑”的当家人符六爷执掌着最大的两间官窑,在潢南颇具威名,被众商家共举为商会二当家。久而久之,潢南的老百姓便把符家的窑厂称作“南窑”。
曹四爷二十年前便和符家指腹为婚,早早就为明洋定好了亲事。
此时在符家官窑外,主仆二人正一前一后走着。
“晚上人家要留咱吃饭,你可别给我再喝多喽。替我,也替人家流苏长点儿脸!”
一提流苏,长顺赶忙快走两步对明洋谄笑道:
“少爷你就把心放肚吧,今儿我铁心一点儿酒不沾了!嘿嘿,那个少爷,要是见了符小姐你可得帮我多说两句儿啊,上回……”
流苏是大小姐符雨的丫鬟,长顺对其一片痴心,而小丫头倒是也对后者不排斥。正月十五那时候,明洋带长顺来拜访,晚上长顺被符家的几个工人给灌多了,又和大伙耍了会儿钱,被几个小工把钱袋唬弄了个空空如也。输红了眼的长顺酒醒了一大半,就在前院又哭又闹耍起了酒疯,自己让人看了笑话不说,还把明洋大少连累着遭了好些口舌。好在符曹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不外道,明洋和符雨又是婚约在身,两家人也就嘻嘻哈哈一阵便把此事忘得差不多啦。倒是明洋一直没忘,这次还能带长顺故地重游,也是有着不少考虑的。一是长顺是自己的长随,在外面遇事挺身而出毫不含糊,对自己忠心不二自不必说,再者也是因为流苏小丫头的关系,要是不带长顺来,真要拆散了鸳鸯自己可就做了大孽。这么想下去,这次长顺还真是非带不可了。
二人说话间,便到了窑厂门口。
正在窑厂门口抽烟的护院春生眼尖,看见这主仆赶忙把烟一掐,用袖头囫囵擦了擦脸迎了上去。
“诶呀呀明少爷,你咋这时候来了呢!”
“俺们啥时候来还用先告诉你一声啊?”
长顺抢先噎了春生一下,正月十五那天就是春生领人把自己赢了个精光,长顺一直耿耿于心。
明洋给了长顺一个后脑瓢。长顺被震的直咧嘴,春生憨厚的嘿嘿一乐:
“明少爷,六爷昨个儿还叨咕你呢,今个儿你就来啦!”
“哈哈哈!对了春生,六爷在家没?”
“嗯呢!在家呢!这工夫兴许在彩坊看着上釉呢!”
明洋点了个头径直往院子里走,长顺拎着两盒果子赶紧跟了上去,临进还怨恨的瞪了春生一眼。
春生又憨厚一笑,摇了摇头,又从下衣兜摸出一根烟卷。
时值端午,符夫人早就开始张罗着泡粽叶和糯米了。
明洋从小就爱吃符夫人包的粽子,而自己家的总是吃两口就扔一边去了,说不如六婶包的好,六婶包的有颗大枣。后来四夫人也开始把两颗大枣包进粽子,明洋还是不买账,说没有符家的枣甜。把个四夫人气的够呛:“你个熊孩子,赶明儿个给你六叔当养老女婿去吧!”
每每想到这,明洋的心里总是生出一丝暖意,两家的粽子,分明是两份母爱。符夫人心地善良,因为大儿子符天武十二岁就被送到东洋读书,所以从小就对明洋这个”小姑爷子“当儿子一样。
晚饭自然非常丰盛。明洋看着眼前的八冷八热八碟八碗,外加一套永乐青花竹石芭蕉小碗,一套青花釉里红酒杯,知道这是符家待客的最高标准了。
符雨给一桌人都满上酒,符夫人笑呵呵的端上一大盘粽子和一碗白糖。待夫人入座,符六爷清了清嗓,端起精致的釉里红杯:
“明洋啊,你今儿个来的好哇!赶上你六婶新包的粽子!”
旁边的符夫人笑着接言道:
“可不咋的。明洋打小就乐意吃咱家粽子,就因为这个还把四嫂子气够呛呢!孩子,多吃两个粽子再喝酒,咱自己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明洋乐呵呵的应着,端杯起身,给符老爷和符夫人敬了杯酒。符雨和一对孪生姐弟符春符礼也跟着饮尽杯中酒。饭厅里其乐融融,棕香四溢。
符雨给明洋包了个粽子,蘸好糖,放进碗里。一旁的二小姐符春见此笑嘻嘻的说道:
“明哥,我姐对你多好哇!你啥前儿来俺家提亲呀?”
符雨唰的脸红了一片,故作愠态的说:
“小丫头片子咋啥都懂!这一桌子菜还不够你堵嘴的?”
一家人哄堂大笑,更把符雨羞的双手捂住了脸。明洋此刻觉得气氛很是温馨,符家人从小都把他当自己家人看待,而符雨和他青梅竹马,二人早已郎情妾意,只待良辰。
符老爷满面红光,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朗声道:
“明洋啊你瞅瞅,连我老闺女都替她姐着急了,明儿回去就跟你老子言语一声,赶紧把轿子抬俺家门口来!”
符礼刚把一块肘子肉塞进嘴里,就被符老爷的话逗乐了,差点把嘴里的肘子喷出来。明洋应和着符老爷,看到动作如此滑稽的符礼,也笑出了声。
符雨此时两腮粉红,见弟弟此状也紧抿着嘴侧脸笑了,一双半月明眸亮晶晶的,双手紧紧的攥着拧成了一绺的手绢。
明洋看着身旁的佳人,心里忽的升腾起了”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的感慨。随即咬了口蘸满白糖晶莹莹的粽子,瞬时觉得满口清香,粘甜无比,这味道仿佛穿越了二十三年的岁月,把从小一幕幕的温馨回忆都穿连起来,如跑马灯般在明洋心中演绎着……
此时在西边厢房里,长顺正和符家的几个长工胡吃海吹,非常火热。
春生稍带醉意的端起杯,一把搂过长顺说道:
“大兄弟啊,都小半年儿了还生老哥气呢咋的?大老爷们的别这样,一会儿哥几个在支一局儿,老哥给你拿几个钱儿你来玩儿,咱哥俩凑一股一起乐呵乐呵,行不?”
酒真是个好东西。俗话说杯酒泯恩仇,一听春生这话,酒劲大涨的长顺心里一下敞亮了,一对小眼睛贼溜溜的一转悠,咧嘴一乐:
“老哥你说啥呢,你兄弟是那小心眼子的人吗!这么的,这杯完事儿咱就支局儿!”
“大把式”韩宝林看这二人像是和好了,嘿嘿一乐,接言问长顺:
“顺子啊,老哥问你,你那钱攒咋样了,准备把俺家流苏娶走哇?俺这可有小兄弟儿一直惦记人小姑娘哪!”
韩把头的话惹的一屋子大笑,长顺挠挠后脑勺,嘴角往上一歪,刚要说点什么,一旁的上釉师傅老张又扯了嗓门说道:
“顺子,你可别跟大伙说你都成完家了,准备把俺流苏娶了做小的!啊哈哈……”
大家笑得更欢了,纷纷开始取笑长顺,借着点酒劲,言语里都略带了几分低俗的戏谑。长顺此刻心情大好,也和工人们你一下我一下的逗乐着。
……
月上桂梢头,人约黄昏后。
符雨靠在明洋怀里,语调里充满了依赖的说:
“明哥,你想啥呢,今晚上你话咋有点少呢?”
明洋怜爱的看着怀里的佳人,牵起那只熟悉的纤长的手,紧紧贴在心口,慢悠悠的荡着秋千,说道:
“我今儿晚上一直在想啊,明儿回去咋跟俺家老爷子说呢。”
“跟四大爷说啥?”
明洋微微一笑:
“说咱俩那事儿呗!”
符雨一下挣脱牵着自己的手,故作愠态的敲打了明洋的胸脯几下,娇柔的说:
“你猴儿急啥呀,我爹还能把我嫁别人家去是咋的。”
乱红吹过秋千去,几片桃花瓣夹带着一缕香味落到了符雨头上。明洋捏起一片桃花,贴在符雨的脸蛋上,俏皮的说:
“我是怕再过些时候你变成这样,满脸花花儿,谁敢要你啊?”
符雨取下贴在脸上的花瓣,忽地塞进明洋嘴里,边塞边笑道:
“你满嘴烂桃花!”
符雨衣袖间暗香盈盈,明洋闻着很是惬意,反而不挣扎了。
繁星夜垂,一道弯弯的“峨眉月”挂在西边的星空,洒下清丽的月光落到明洋的青衫上,明洋抬头望着这璀璨夜空,不由诗意盎然。
花好月圆夜,落花寂寞,流水也缠绵。
月光中的南窑,如流水般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