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城一袭白衫步入灵堂,并未理会两侧曹家宗亲们的指指点点,面色坦然的祭奠了一番后,径直走到明洋面前,说道:
“明少爷,在下出门时舍妹托我给你带了话儿,劝你不要过度悲伤,生老病死皆人之常情,逝者已矣,生者更要保重。”
明洋听罢,空洞无神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亮,点头向江雨城致谢。后者拍了两下明洋肩膀,励其振作。这时,曹四爷上前言到:
“江二先生适才所言的生老病死,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我曹家今日情形,怕是天灾人祸吧!”
曹四爷说罢,把身子横档在江雨城面前,眼睛死死的盯着江雨城,神情里略带怨毒。江雨城见曹四爷如此,并未有丝毫诧异,反而将腰一躬,对曹四爷抱拳说道:
“曹四爷,老夫人仙逝,在下也十分痛心,世言:医者仁心,对于一个郎中来说,最难过的莫过于病患离世。恕江某学浅,未能保老夫人周全。”
说罢,江雨城目光平和的扫视了一圈灵堂,见曹家宗亲们皆在窃窃私语,有个年岁稍轻的还挽起了袖头,搂着胳膊欲上前来和自己理论。江雨城看在眼里却不想和其一般见识,把目光重新投到曹四爷身上,继续说道:
“在下虽行医问药救人无数,可人之命数皆是上天安排,我们做郎中的也不能逆天而行。在下得知老夫人过世后,心痛之余亦是十分困惑,老夫人之症来的虽急却绝非疑难,在我江家看来更是寻常小病,而舍妹更是动用了秘传‘鬼门十三针’,还开了当年的御方,在下亦是两三日便上门观察疗效,本应是万分妥当的。可即便如此老夫人仍旧不治,恐怕这其中真有人祸作祟。”
江雨城此言一出满庭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江二先生所言有道理呀!恐怕咱家姑奶当真是寿数尽然呐……”
“都别偏信,他自己也说是人祸,我看还是他们江家用药不周……”
“莫要乱说,江家俱是国医,岂会失手……”
一时间嘈嘈杂杂,灵堂里讲什么的都有,曹四爷听得烦躁,把脚一跺大喝一声:
“都别说了!灵堂吵嚷成何体统!”
喝住众人后,曹四爷满脸愤慨的质问江雨城道:
“那依江二先生之意,所谓‘人祸’,是不是江家医馆忙中出错,用药偏颇了?”
“绝无可能!”江雨城底气十足的直视着曹四爷,边把双手抱拳举过左侧头顶边说道:
“那是先皇皇后御用之方,岂会有所偏颇!”
曹四爷针锋相对跟进质问道:
“那是不是第二天江二先生开的方子有问题?与江小姐先前的方子有所抵触?”
江雨城面不改色,亦理直气壮的说:
“在下所开的方子,也绝非仓促而为的!老夫人发病之日,恰逢内子生产,当晚舍妹告知在下详细之后,在下又和家母商议许久才定下次日之方,若曹四爷一再怀疑,那便恕我江家满门无能罢!”
……
一直在灵台前回礼的明洋听这面吵闹了半天,虽未开口参与,心里却也是波澜丛生。他自然明白老太太死的蹊跷,却从内心深处不愿认为是江家误诊,以致于此刻明洋的心里矛盾重重。明洋也自知若要究其矛盾源头,必是那一抹温柔傲娇的浅笑。
曹四爷和江雨城争执了一番后,心里也暗自打起了鼓:他自然是丝毫不懂医道,只是那日听安平转述了李树仁的话,觉得甚是有理,恰逢母亲突然亡故内心悲愤,这才与江雨城据理力争,可眼下江雨城所言天衣无缝,莫非自己错信了李树仁的话?抑或是老太太当真寿数已尽?曹四爷觉得这样和江雨城争执毫无意义,便冷哼了一声说道:
“江二先生,我曹家无人懂医,自然理论不过你。今日我且把丑话说在前头,待发送完家母,曹某定然会彻查,若到时诚如先生所言,我必当登门致歉,但如若不是,曹某定不会善罢甘休!”
……
江雨城愤然离去后,灵堂里仍是议论纷纷,曹四爷环视了一眼众亲戚,并未出声只是一脸阴郁的思考着。
……
这两日来曹家店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出殡之日,更是官商百姓上百人排着长队浩浩荡荡的跟随至西郊,足见曹家店势力庞大名声远播。见母亲的丧事办的大为风光,曹四爷心满意足。
发送完曹老太太,曹家店上下皆是人困马乏,主家人纷纷歇息去了,安平领着下人伙计们匆匆规理着院落。曹四爷独自踱进西厢房,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梨木宽椅上,回忆泛滥。和煦的阳光斜刺进曹四爷眼里,让他湿润的布满血丝的眼更加迷离,还未散去的檀香之气更让其觉着心里空空荡荡的。
正当曹四爷独自沉湎之时,长喜快步进来禀告说佟三爷前来拜访,此刻已在客厅等候了。
佟三爷正手盘核桃,赏着青花釉里红大盘中的佛手,同来的还有孟宗源和李树仁。见曹四爷下来了,孟宗源和李树仁同时起身问候,李树仁先开口道:
“曹四爷,真不巧呀!这两天我和孟校长到乡下教堂里布道去了,今日刚刚回来便听闻老夫人已过世,我俩竟没来得及吊唁,真是愧疚!”
李树仁说完后,同孟宗源一起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望着上空祷告了一番。
曹四爷见状,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连说“无妨”,随后入座面带歉意的对佟三爷说道:
“三哥,前天的事儿,您受屈啦!兄弟在这给你陪个不是!”
说罢,有些迟缓的站起身,便要给佟三爷施礼,佟三爷赶忙伸手拦住,把曹四爷生生的按回到了座位上。
“诶!老四,你这就外道了!都过去的事儿了,不必提了!”
曹四爷有些局促的重新坐下,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情绪仍旧十分低落,有些无心理会佟三爷等人。
佟三爷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漫不经心的看了李树仁几眼,后者会意立刻清了清嗓,说道:
“曹四爷,今日我来除了看望您,还有一件事觉得十分有必要让您知晓。”
曹四爷老气横秋的说道:
“李先生,您在我这就用不着客气,有事直说便罢!曹某愿闻其详。”
李树仁咽了口唾沫,眨巴着湛蓝的眼睛,神神秘秘的说:
“曹四爷,您可还记得前几天我在您这带走了两张药方?回到医院后我仔细研究了一遍,确实发现了问题。”
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曹四爷一听这话,眼睛里立刻光芒一闪,坐直了身子赶忙问道:
“哦?李先生快说说看!”
……
“照李先生这么说,家母的确是被江家误诊喽?”
曹四爷怒容满面,紧攥着拳头,因昨日与江雨城为此撕破脸吵了一架,本就余气未消,方才听了李树仁所讲,顿时觉得胸中如火烧似的。
李树仁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一字一眼的说:
“我给老夫人开的药,名为盘尼西林,是一种寻常消炎药,佟三爷前段时间也服用过,绝对是不伤人的。既然老夫人在此期间并没有服用过多余的药,那么结合我刚才所给您分析的,这问题十有八九是出在江家医馆身上!”
“哼!我看是确凿无疑!昨日那江雨城便在灵堂之上与我争论个不休,当时我是说不过他,今日得李先生指点迷津,看我日后如何治理他江家!”
曹四爷把牙咬的咯咯直响,本就血丝密布的眼珠此刻更如喷火一般通红,表情狰狞如要吃人一般。佟三爷见状赶忙说道:
“老四,你且稍安勿躁!此事若真因江家偏颇误诊,你也须从长计议!”
曹四爷猛的挥拳砸了一下茶案,把茶碗的扣盖直接震落到地上,摔了个细碎。李树仁见了赶忙起身,也劝曹四爷消消气。
“三哥,那江雨城平日里便孤傲自负目中无人,好几次对李先生出言不逊,我早就看不惯他了!如今还误诊死了家母,这梁子我算与他江家结下了!”
佟三爷轻叹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脑门,随即在茶碗里蘸了蘸,在茶案上写了个“皇”字,然后目光幽幽的看着曹四爷说道:
“老四!不可意气用事!江家……”佟三爷点了点茶案上的字,继续说道:
“这江家百余年来极受皇宠,背景甚深绝非是一医馆那么简单!莫说在这新民府,便是在京中,家兄位居当朝一品,见了应诏进宫诊病的江家人也是十分客气的!你……”
曹四爷此时怒气冲头,并未仔细琢磨佟三爷的话,依旧咬牙切齿的说: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三哥,此事是兄弟家事,你莫插手!”
佟三爷也从未见过曹四爷如今天这般动气,平日里的曹四爷虽说性子略急,却从未失过稳重,眼下瞧这光景,着实是动了心火。
屋外鸽群掠过,一阵“嗡嗡”的脚哨声甚是悦耳,一块乌云从东南方遮蔽过来,闷雷阵阵潇潇风声平地而起,客厅里的光线如同配合着曹四爷的情绪般,霎时间昏暗下来。
在一旁默默听几人说话的孟宗源这时开口说道:
“曹四爷,容我说一句话。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您确实应该仔细掂量一下佟三爷方才的话。况且在下听几位说话,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曹四爷面容铁青,眼神坚毅的张手指向孟宗源:
“但说无妨!”
孟宗源挠了挠后脑勺,眼里满带疑虑的说:
“曹四爷,老夫人过世当天,可曾服过江家开的药?”
曹四爷抬眼回忆了一下说:
“当日家母发病,李先生前来诊治妥当之后便一直睡到晚饭时候,因腹中空无便没服药,只是还未吃完晚饭就……”
曹四爷说到这里突然哽咽,泪水直在眼眶打转,便抬头闭上了眼,意在强止住落泪。
孟宗源见自己不小心触到了曹四爷心结上,满脸歉意的安慰道:
“哦!曹四爷请您节哀!实在抱歉我真是无意的!我只是想探究一下老夫人过世当天的发病症状,却……”
李树仁见曹四爷情绪悲伤,赶忙止住了孟宗源:
“孟校长,曹四爷情绪反复,我们就别再让他回忆伤心之事了,老夫人那日发病是我来诊治的,待我以后细细和你说明便是!”
孟宗源听罢点了点头,却依旧皱着眉头。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滚滚的闷雷声越来越近,佟三爷见天色有变,心合计疾风骤雨将至,便起身告辞了。孟宗源和李树仁见曹四爷心情低落,也不多呆,便和佟三爷一道离开了。
三人离去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大雨终于挣脱了乌云的束缚,豆大的雨滴你追我赶的坠地,不一会儿便烟雨滂沱,黑云遮天蔽日,风雷阵阵,朗朗乾坤瞬间昏天暗地。曹四爷隔窗听雨,只见眼前虽是烟雨倾城,东南边的天上却已经渐白,想来这雨势虽急,却未必持久。渐渐的曹四爷冷静了些许,心合计佟三爷家倒是离得不远,只恐怕孟宗源和李树仁此刻是遭了雨灾了,自己方才心乱如麻,却忘了让长喜套车送这二人,真是失礼……
一道闪电突如其来,贯破苍穹的一声霹雳转瞬即到,客厅里明明灭灭,曹四爷如石像般屹立窗前,过了许久,才转身向厅外雨廊里靠墙坐着的长喜吆喝一声:
“喜子!明儿个早点套车,跟我去趟南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