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都会为了熊哭吗?”
“也不全是,大部分女孩会哭,但不是为了熊,而是……害怕死亡吧。”阿扎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你不是在看见熊的时候哭的,看见熊的时候,我看你也很开心。你是在熊死了以后才哭的——所以,你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熊死了才难过吗?”
贺兰没有说话。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了。”阿扎烈忽而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一圈一圈温柔地绕在贺兰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忽然缓慢下来,就像有什么织成了绵密的网,让他甜蜜地困在其中,“……而且还是个女孩。你是叫贺兰吗?”忽而的,阿扎烈又兴奋起来了,“你可怜这只熊,我愿意把我的战利品送给你,贺兰。如果你十六岁的话,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信物。你做我的妻子,我们的孩子一定特别勇敢。”
“妻子?”
“就是陪我一生一世的人,也是我陪着一生一世的人。”阿扎烈努力想出一个贺兰能理解的解释,“我的妈妈,是我爸爸的妻子。她陪着我爸爸一生一世,你懂了吗?”
贺兰睁大了眼睛,坚定地回答道:“贺兰不要。”
但是阿扎烈眼睛里的火光没有熄灭:“因为你没到十六岁吧?我看你也还小……十四岁,还是更小?那你懂什么是岁数吗?每一年,人的岁数就会增加一岁。我今年十六岁,只要过了成人仪式,就可以成婚了。”
她懂,她都懂。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懂了的东西已经不止定情、婚姻、誓约,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了。她只是忽然发现一个秘密,就在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个部落一直相信的那种东西——长生不老,风雪之神。
“你究竟多大?”阿扎烈执迷不悟地问着她。
“我不知道。”她说了真话,但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活了多少年……至少,在雪原与老贺兰一起生活了五十二年,与哈巴尔一起,单独地生活了四年。她清晰地记得,因为老贺兰总是在每年风雪季离开的那天,在山洞的岩壁上画一片树叶。一棵树十片树叶,一棵是十年,她们一起画了五棵,而她离开的那年,她正独自画着第六棵。老贺兰没有告诉过她年龄是什么,她只是告诉她要这么记住岁月。她终于觉得在贺兰之中藏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与眼前这个少年一样的人永远地区别开——时间之神在他们的世界里之中有着不同的形态。
贺兰站起身来,她发现自己甚至没有这个只活了十六年的小家伙高:“你十六岁,那,活了六十多年的人是什么样?”
“六十多岁?那么老……也许牙齿都掉光了,走也走不动,也不能狩猎了吧。”阿扎烈有着一头蓬勃的长发,让他看起来特别热情而执着,“可是我们这里没有活到六十岁的人。酋长算是最年长的人了,他活了四十七年。我们树木之神的子民,有着寿命的诅咒。”
“寿命的诅咒?”
“并不是真的诅咒——人的寿命,长的也不过百岁,但是我们部落的人,也许生活在极寒地带吧,寿命不及其他地方的人长,五十岁已经是最长了……所以我们打不过马上民族,我们的战士比他们战斗的时间短,我们的子民也不及他们多,只能被困在这里……所以两百年前,酋长让大巫医去寻找延续寿命的方法。”阿扎烈欲言又止。
然而哪怕他没有说下去,贺兰也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
夜色静谧,阿扎烈却心已不在此——往事,过去,这支部落的传说都比不上他心里那捧非同凡响的火焰。他低头在贺兰的脚踝绕上最后一圈,想了想,而后起身轻而易举地将她扛在了肩头。“我送你回去。”阿扎烈用一种柔软而固执的口吻最后说道。他步伐轻快,就像是大海之上肆意扩散的波澜,在跌宕,在起伏,在一点一点漫过银白色的月光,想要涌到她的鼻息之下。但是贺兰却想起了阿雾——他们都是这样,仿佛她是他们的猎物。但是阿雾的步伐里却没有阿扎烈那种生机盎然的汹涌,他那么寂静、寡言、少语,他步伐里所有的沉重都变成了他手腕上那串项圈清脆的叩响。
阿扎烈将贺兰扛回了阿雾的小屋时,卡加再次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然而很快便是阿雾和杏杏。阿扎烈不理会阿雾不友善的眼神,低头问杏杏道:“你是女孩子,你看贺兰有十六岁了吗?她居然连自己的岁数都不记得。”可杏杏一眼看到了贺兰脚上的伤,想拆开来,却被阿扎烈阻止了,“她踩到了我的陷阱。我已经包扎过了,不碍事。”
阿雾却拿开了阿扎烈的手:“你不懂医术。”
阿扎烈耸耸肩,任由杏杏拆开了贺兰脚上的布。那一圈圈细致的缠绕被打开,伤口就像一簇模糊妖娆的花,却被很细致地清洗过。阿扎烈看着阿雾的眼睛,他的声音仍然带着肆意的尾音:“她可是我想娶的女人,我不会对她有一点儿不好。还有,天亮了,我就要去禀告酋长,让我挑战成人试炼。”
这一夜,时间之神、风雪之神、树木之神,等等等等,世间万物都没有进入贺兰的梦中。她以为她闭上眼会看见哈巴尔,但是梦中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太疲倦了,她甚至没有考究自己为什么又回到阿雾和杏杏之中,他们也没有询问她。阿扎烈走后,他们有过短暂的对视,但是阿雾忽而将她托起,直接放在了杏杏的床上。他看了一眼自己正在药篓里找药的妹妹:“她的腿有事吗?”杏杏摇摇头:“要恢复好的话,至少半个月不能走路。”但是她还是看见了阿雾那双倔犟的眼睛,带着疲惫,却又强打起一副僵硬的外壳把她再次阻隔在他之外。她觉得阿雾在生气,但她实在很累,雪原之上那片辽阔的黑暗又无声地覆盖下来,就像是时间之神的玩笑。时间之神好似披着黑纱出现,在她的脸上覆盖,而后收走,她忽然感到空气又通畅地扩散开,树林之中那种新鲜湿润的气息围绕着她流窜。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杏杏蜷缩在她身边沉睡着。突然,她听见门外村庄里传来三声绵长的号角声。
屋外熙熙攘攘:“是谁要挑战试炼?”
杏杏也睁开了眼:“是三声长号角声吗?”
贺兰点点头。
不一会儿,外屋的帘子被掀了起来。是阿雾,他已经穿戴整齐,背着弓箭,手拿长矛,就像是要再次参加狩猎。杏杏诧异地看着他:“好像是阿扎烈吹响了号角。可是哥哥,你也要去参加成人仪式吗?”
阿雾嘴角有淡淡的一抹笑容,就像是在安慰杏杏似的:“哥哥也长大了,总有这么一天。”
“这不一样,谁都知道阿扎烈想挑战成人仪式是因为……”
但是阿雾已经弯身融到了清晨的太阳里。
谁都拦不住阿雾,杏杏知道。但她不知道自己也拦不住贺兰。部落的成人仪式是独立猎杀一种特别的雄鹿,征服它,也就意味着征服了一支鹿群的首领。然而事实上,随着鹿群的减少,这种独特的成人仪式已经不再是必备的了。大部分时候,有过成熟的狩猎经验,在酋长的认可下就可以成为被认可的猎人。但是,仍然有一种人必须延续这种传统。
“除非……”杏杏搀着贺兰往广场走去,“他们要成为下一任的酋长。”
当三声长号角吹响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这是阿扎烈的号角声。他一直是部落年轻猎人里最勇猛的那个,随着酋长年老,他也到达了可以进行成人仪式的年龄——下一任酋长也许就会是他。况且,他也是酋长最赏识的年轻人。广场上那么多双兴奋而期待的眼睛,人人都看着那个少年赤裸着上身,脸上画满了成年人才允许描绘的深绿色图腾——那是树木之神的象征。酋长命人搬来了牢固的木栅栏,将广场围城一个试炼场,阿扎烈站在试炼场之中,他跃跃欲试地看着不远处年长的猎人们牵来一头高大的雄鹿,雄鹿的犄角上绑着锋利的刺尖,它焦躁地响应着人群的呼喊。“和你比起来,我十七岁才挑战成年试炼。”酋长拍了拍阿扎烈的肩膀,人们的欢呼声更大了,可是声潮越大,鹿便越狂躁地踏着前蹄。就在这般浪涌浪起的声响里,是另一道号角声令人们稍稍安静了下来。
三声,又是漫长的三声。
人们面面相觑,直至有些姑娘先发现了在不远的高处吹响号角的阿雾。
酋长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母亲可不希望你成为猎人。”
但是阿雾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绘满他自己所画的图腾,在深绿色的枝丫间还有金棕色的枝丫,他像是一束冷淡的光芒那般投射到广场中央的囚牢里。
酋长踱开了步子:“谁先来?”
两个少年都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我。”
人们等待着一道示令。然而却是牵鹿的猎人喊道:“酋长,今年鹿群很少,能参加试炼的雄鹿就这一只了,另一个就等来年吧。”
但没有人愿意等待。酋长已经四十七岁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会发生什么。先完成试炼的人,也许就有资格成为部落的统帅。酋长看了一眼两人,可是两人之中没有人有要退后的意思。于是酋长将手中的长矛向土中一扎,笑道:“罢了,你们谁也不会放弃的,是不是?”说罢,便叫人将鹿牵到了试炼场之中,“一只鹿,两个人,但是规则也是一样的。今年成人的,只能是一个人。我的战士们,你们谁有资格,谁要放弃,或者谁要称雄,只有一个机会——谁征服了鹿,谁就通过了今年的成年试炼。”
他们似乎互换了一个眼色,可是那之中的语言谁也不明白。就在酋长预备离开广场宣布开始的时候,阿扎烈忽然跑到了栅栏边——他看到了贺兰。阿扎烈取下他那颗战利品——熊头,在人群渐渐平息的议论中捧给贺兰:“贺兰,我答应了送给你。”
“傻小子,那可是你的战利品。”酋长在一旁笑道。
“酋长,我就是要将我的战利品送给她。您难道还没看出来吗……其实她,是个女孩儿啊!”
人们一时什么都懂了。那些议论声欢快得就像是也尝到了爱情的甜头。只有酋长在这一阵阵欢愉的声响里打量了一眼贺兰、阿扎烈,视线又最终落在了阿雾身上。但他最终没有追究,而是别有深意地盯着贺兰的眼神——这个女孩居然没有一丝羞赧,她甚至痛快地对阿扎烈说道:“贺兰不要你的战利品。”
“为什么?”阿扎烈疑惑地挠了挠头,“我希望你做我的妻子呀。”
也许没人注意到酋长那时的表情有一丝不快,就像也没有人注意到阿雾将头别了过去。人群之中哄然的讨论都围绕着这两个毫不见外的年轻人,反而是扶着贺兰的杏杏红了脸。贺兰还想说话,但是酋长却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停下讨论。人群的声音小了,阿扎烈也回到了试炼场之中。酋长笑道:“阿扎烈,不要急,这个女孩可不一般,她既然混到了猎人当中要参加狩猎,也许熊头对她来说可不是最好的战利品。”酋长的眼神落到鹿头之上,阿扎烈也会意地摩拳擦掌。也许只有贺兰知道,那种原本最锋利最呼之欲出的危险就在转瞬间变成了儿女情长的玩笑。人们不再看她,是呀,人们关心的是这一场成年试炼。两个人,一只发狂的雄鹿,一根扎入土中的长矛——这就是所有了,不,还有一个,就是一个未知的胜者。
午时的太阳——他们称作光母——洒下一束束艳丽的光线,森林之中的人们看着阿雾与阿扎烈站在试炼场中央,光母的披纱围绕着他们,将他们烘托得迷离而梦幻。酋长仰头看了一眼天,天色正艳,就像是天空神明都已团聚在森林之上,神明之眼已经缓缓张开,他们要接受上天的观战。不一会儿,就在人们彻底安静下来的那一刻,贺兰知道,试炼已经开始了。她并不知道试炼的规则,可她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那只雄鹿低下头颅将犄角对准了喧哗的人群,那双漆黑的圆眼睛里就像有什么永远拉上了帷幕。它越来越疯狂,踏着蹄子,向试炼场上的两个人毫无章法地撞过去。“它急了。”贺兰心疼地说道。杏杏仰着头看着她:“我们回去吗?”但是贺兰捏紧了杏杏的手:“不行,贺兰不能走。”
两个少年都镇定地在圆形的试炼场内缓慢行走,一面提防对方,一面提防那只四处撞击的雄鹿。但是阿扎烈显然有着一颗骄傲的心,他看准时机单刀直入就跑向场中央的长矛。然而雄鹿又冲撞过来,那种千钧一发的时机,他仍然伸手去够他们唯一的武器。可是一切没有那么顺利,阿扎烈在地上翻了个跟头,阴差阳错到了试炼场另一侧。长矛还在中央,这次,离长矛更近的是阿雾。
贺兰发现杏杏不忍地闭上了双眼,但她发觉自己内心不是恐惧,不是委屈,而是愤怒。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绑着刺尖的雄鹿——它是因慌乱无措而开始逃窜的,可是它已经无处可逃了。那种不解与茫然让它开始孤注一掷地奔跑,将生命都融化在众神的瞳孔之下,化作了一摊汹涌的水流。对,孤注一掷,就像她放弃一切要逃回雪原去寻找哈巴尔的那种感觉,雪原炙烈燃烧的雪,天地逆向,万物归零,边界即是空,空却也是挣不脱的边界——万物即在她心中。可是现实中那种残忍的边界令她得不到,回不去,她只能不计后果地向前冲。她是如此朝思暮想过去那种宽容、平静、不起波澜的生活,为了那种生活,甚至连性命都忘了。
可是眼前这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鹿的感觉吗?他们都在笑,好似都在等待有人拔起长矛插入鹿的心脏。杏杏感到贺兰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她瘦弱得吃不住劲,只能小声说道:“好痛,贺兰……”但是那雄鹿又撑起自己瘦壮的前肢,掉转了方向。它奔跑起来了,它傻极了,它已经向着两个严阵以待要手刃它的猎人冲过去了。贺兰不知不觉松开了手,她瘸着腿拽住试炼场的围栏,冲着想要去夺长矛的阿雾喊道:“阿雾!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