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夫。
“可你为什么会杀了他们?”
你甩开我的手。
“你不会懂。”
“你说你爱他们。”
“我一直爱着他们。”
“但他们未必爱你。”
“不,琉。他们也爱我,其实我明白他们也爱我。就像你应该也明白,你的家人也是爱你的。但我是尴尬的,我的尴尬在于我的身份在这层爱里不是永恒的,是暂且甚至不稳定的。他们要对他们稳定的、不能破坏的周遭环境付诸更多责任与爱,于是我就被放在次之的位置。如果当我威胁到他们的稳定,我甚至会是被摈弃的那一部分。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怎么会不明白。
作为不希望被“摈弃”,不希望被他们团结一致隐瞒某些秘密的“我”,不是一直在竭尽所能地不去威胁他们的生活吗?不是再也不会激烈地跟他们争吵,而选择在所有的红灯恪守规则按部就班——这不一直是我们所坚持的人生吗?
我们竟然那么的相似呢。
艾瑟夫。
我计算过天亮的时间的。半个小时。从墨浓的黑暗渗入少许的光明,就像是调色那般缓慢,在半个小时里分分钟加入一点光明,去蚕食掉黑色的成分。当天空第一抹不清透的明亮被搓揉进去,三十分钟后天就会变成灰蓝色。到那时,黑暗再也无力消减光明的入侵了。天就要亮了。我们所有的庇护也就要消失了。
艾瑟夫仰头看了一眼散去的星光,咬了咬牙,对我说:“很荒谬是不是,我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让你回去。琉,我这样一个人在做这样一件事,你是不是觉得不可信?”
我摇了摇头。
我无比相信你,因为再也不会比我们彼此更理解彼此的人了。
但天就要亮了。
“天快亮了,天亮了这个城市的人就多了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白天,白天总是让我没有安全感。我想在天亮之前送你回去,我不想一个女孩因为我而夜不归宿。”你顿了顿,“好女孩还是要早早回去的,就算是踩着黑夜的尾巴,也要赶紧回家。琉,你应该继续当一个好姑娘。”
余下的一路只剩沉默。我们和解。我们在下一个路口停住,仍然是红灯,于是你问我“哪边呢”,我终于恪守了以往的规则,说,左边。于是我们一起等待这个红灯的六十秒,等待规则。我们所有的忍耐是因为我们希望平静地生活,是不是?艾瑟夫,于是这最终的几个路口,我唯一越轨的只是快步上前,把自己的手臂与你的手臂相挽,你没有抵抗我,没有放开我,你的手臂渐渐收紧了,我们在顺从的道路上不自觉放慢脚步,想要再拥有多一分钟的时间。但路总是有尽头的。在拐角的黑暗里,我停住了。
“就送到这里吧,那边便是我的家,楼下有监控录像,你还是别露面了。”
你点点头。我们应该要放开彼此的。但是我只想这么一次就好了,在我所有的忍耐里只有这一分钟我能够企及的、纯粹的、不掺杂“比较”和“摈弃”的爱,就只有你了——所以,艾瑟夫,我踮起脚亲吻了你。
我转身想要回归我的人生。
但你叫住了我。
“琉。”
我回头的瞬间你也俯身下来亲吻了我。
我们总是可以不言一词但轻而易举知晓彼此的心意。
然后你放开了我。
“再见,琉。”
“再见,艾瑟夫。”
你在街角看着我走上楼,向四处张望然后消失了。我忘了问你想去哪儿。但我不知道更好。也许总会有人找到我,然后追问我你的下落。我是否应当装作根本不知道你的真相,只是相逢如露水,朝暮时分散之无影。但眼下我需要面对更多的事,比如我回到的“家”里应当是怎样的。他们一整夜都没有联络我。妹妹不会半夜不回的,伯父也该去接她回家的,伯母在凌晨三点总会醒来,她要斟酌一下究竟继续趴在软沙发上睡(医生警告过她在这样下去她的腰椎不会好),还是起床走到房间。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发现我的出走,但谁也没有试图联络我。这里面最好的设想是以上所有都离奇地没有实现,没人发现我的出走——或者最坏的结果是,他们发现了,但他们却选择了“不联络”。
楼里寂静如常,但天边已经露出了浅浅的光。
我在门口掏出钥匙的那一刻,忽然听见了警车鸣笛的声音。红蓝两色的灯旋转着豁开道路,车好像停在了我们的楼前。那一刻我想起的是艾瑟夫,难道他们发现了他?我往上走了半层,倚着窗看见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他们没有追远,而是走进了这栋楼。
对,直觉驱使我往上爬。
我知道他们是要去我家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我家。
因为我的失踪吗?
但我的直觉仍然叫我上楼、上楼,躲开他们,躲开他们。我蹑手蹑脚往上一层层地旋转,像是要融入这旋涡的中心。两个警察果然在我家的那层停住。门铃声,没过多久门便开了,他们走了进去,伯母甚至没来得及将门紧闭就说了起来,“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
“你们确定最新的那段录像里,和嫌疑人在一起的是你们的侄女吗?”
“那段录像很模糊,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伯母故意说得很含蓄,“但是巧得很,她那条裙子我们认得,那是我女儿的——也就是她妹妹的。这孩子昨晚忽然离家出走了,我们一开始也没人发现,直到我女儿半夜玩回家才发现她房里没人。更奇怪的是,我们发现她偷走了我女儿的那条裙子。就是录像里穿的那条。”
“你是说你的侄女离家出走,并且偷了一条裙子?”
“看起来是这样。”
“还有别的东西丢失了吗?”
“没有。不过那孩子好像带走了她所有的证件和随身物品。”
“但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带,仅仅拿走了那条裙子?”警察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相信这件事。
“对,就是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实话,我们对这孩子不了解。她的父亲是我丈夫的兄弟,但他们夫妇在她小时候因为车祸去世了。也许这样的孩子都会有点怪。反正,我们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就像是我们根本想不到她会认识那个杀人犯。”
“那嫌疑人你们也完全不认识?”
“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平时没什么朋友,每天上班下班也很正常。我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那样的人勾搭在一起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直觉又驱使我离开这里。
艾瑟夫,即便我们试图去融入一个环境,但没有归属感的世界很容易选择与我们泾渭分明。我拿出了我的手机。你看,这是我保存着的与他们联络的唯一的方式。可他们舍弃了我,甚至不屑与我联络便舍弃我。我将手机放在地上,然后轻手轻脚往楼外走。路过家门的那一刻,我回望了一眼这扇虚掩的门,最后一次听见里面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她有手机吧?她离开的时候带着吗?”
“家里没有,她应该是带着的。”
“她失踪之后,你们有试图跟她联络吗?”
“没有。”伯母似乎咬了咬嘴唇,还试图掩饰些什么,“我们发现之后没想得那么严重,以为她只是拿了我女儿的裙子出去玩了。你知道,年轻人总有那么点疯狂。我们是想等她回来之后……”她停顿得很艰难,“……再做出处理的。这只是一件家事。如果不是在电视里看见那段录像,我们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但知道了之后,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报警,等你们来处理了……”
如果我只是一夜狂欢之后归来,你们会怎样。
如果你们没看到录像,又是怎样去假想我的行为。
不。
我一点也不愿意去设想。
我只想迅速离开这里,去找艾瑟夫。
门里传来轻声地提问:“她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一三八……哎,多少来着,雅雅?你记得吗?”
声音越来越远,我已经离开了那栋楼了。
虽然我的手机铃声在他们的门外响了起来。是诺基亚的基础铃声。十六位和弦。朴素而愉悦,伴随着手机自带的震动,歌唱呀,旋转呀,在地板上孤独地闪着光芒呀,然后越过天空中无形的波长绕出一圈无用功呀,回到他们的门外。
待我走出很远,在路口的豆浆店里照例买一杯鲜豆浆当作早饭时,他们才惶恐失措地出现在街道里。我的伯父伯母,我的妹妹,还有警察们,我与你们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已经被你们狠狠掐在手里了。而另一端的我已经不在了。从此消失了。再也回不去了。
抬起头,电视里还在播放艾瑟夫的相关新闻。
你的妈妈的照片,你后爸的照片,你那两个弟弟的照片都在电视里闪来闪去。还有几张凶案现场的照片。除开你后爸浑身是血倒在卧室门口,你的妈妈和弟弟们都是睡着死去的。我看不到伤口。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呢?好像除开你的后爸有挣扎的痕迹,其余人都是安静的死亡。警方判断这一定是熟悉的人所作,而在名单里,唯一有动机而且从原本的生活里失踪了的,只有你。
艾瑟夫。
不管真相。
我的直觉要求我找到你。
哪怕关于更远的未来我们都一无所知,但我迫切想要找到你,并且与你一起。
我知道你在哪儿。
这个城市的海上乐园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也许再没有哪座城市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海岸与沙滩,至长而宽广,沙粒细腻。我小的时候这里就建起了全国最大的水上乐园。这里有海岸,也有人造的泳池和人造浪池。但最着名的是这乐园里包括了所有惊险刺激的水上设施。有超长的让单人感受激素刺激的冲浪管道,也有能让四人浮筏滑行期内的喇叭形漂流管,以及小孩子喜欢的水上迷宫,漂流隧道。
我以前去过一次。
那里很大,很多人,很多欢声笑语彼此容纳推送变成一波一波的浪花。你想去的一定是冲浪滑道吧,虽然那里有许多许多种,家庭型、儿童型,缓慢的还有极速的、离心的,但你一定是想去最高的那一处。听说挑战那里的人很少,少到至高点往下望都会让人生畏。我小时候和妹妹上去过一次,顶端的风将淋湿的人吹得颤抖,我们爬上去之后,看着顶端的教练工作人员跟一个大汉解释“不要怕,这是绝对安全的,只要你按照标准动作摆好”。要将双手抱头将身体放直,不能蜷缩,要像一只离弦的箭那般顺着管道里的水流逐波而去。我和妹妹吓了一跳,她立刻顺着扶栏一格一格走了下去,默不做声的。待我发现的时候顶端只有我一个人。教练哥哥说:“你还小,这里是成年人才可以挑战的,我送你下去吧。”然后他送我去了儿童滑道,教我怎么摆好姿势,顺着水流被送到浅水池。
你一定在那里。
我刻意从楼下的监视器里走过,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再一路别有用心地选择更多相反的方向,而后走小路绕出警察的猜测,去水上乐园找你。
我当然不觉得我能摆脱他们。
但我只是尽可能想赶在他们找到你之前找到你。
九点半乐园开门,到下午三点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换了一件泳衣进去找你。没有人认出我,也许便利店那一段录像实在太过模糊,也许我实在毫无特征。拖着浮筏在水池里走动的人们悠闲而快乐,但我故作轻松地穿越他们,穿过每一个淋得透湿的人,穿越各式颜色鲜亮的泳装,穿越海潮声、尖叫声、笑声,穿越一切往至高的地方走。一阶一阶登高,顺着我小时候模糊的记忆抵达最高、最宽广无垠以至让人畏惧的地方。但视野豁然开朗的那一瞬,我没有看见你。教练在沙滩椅上摆出悠闲的姿势,见我来到,于是迅速装模作样地直起身来。
可,艾瑟夫,你在哪儿?
我不能慌张,我仍然要伪装目无心事地在这里开心着,像一个游客一样,然后在无数毫不知情的人之中找到你。
你不会骗我的。
你怎么会骗我?
你不是为了这里才来这座城市吗?
可你为什么不在这里。
我在高处像四处看去,身后的蔚蓝一直延伸到天际,而脚下的各色人群都变成细小的点浮动着。再往远,依稀可见街道、车辆、人群。除我之外一切都按照各自的轨道运行着。而我在寻找你。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至教练忽然起身走向我,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身后那一处小小的柜子。柜子里也许放着急救物品之类的东西,谁知道呢,但那个柜子足够装下你了,如果那里还没有你,我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教练问我:“小姐,想不想试一下这个世界第一的滑道?”
我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是不是很可怕?”
“很刺激,但……”教练推销似的声情并茂道,“绝对的安全,要说可怕的话,这种设施的感受其实跟自身的姿势有关的。正确的姿势可以让受阻更小,速度更快,越信赖自己的身体,越容易帮助你摆脱恐惧感。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让我想一想。”
怎么样才能支开他?
但来这上面的人实在太少了。甚至没有人上来替我分开他的注意。我只能故作焦虑地往台下看,无聊的教练也顺势跟我搭话:“你不是在害怕吧?”
“我是被我朋友骗上来的。她叫我来这里等她,结果她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这里能广播找人吗?”
“广播得去服务中心。”
“你能不能帮我去一次?”
“找自己的朋友总是自己去快一点吧。”
“你想错了,我下去就算找到她她也不会愿意跟我上来,唯一可以把她骗上来的方法就是——你帮我去服务中心,说‘雅雅,你的朋友因为惊吓过度不敢下楼,一定要你在滑道顶楼接她’,那她不得不来。到时候我可是要叫她试试这个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