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已持续一月又十三天，长安城大街湿漉漉的。行人仍是很多，撑着竹木赛各自行走着。有的在为衣食奔波，有的担心贼人攻入城后再也不能出门。也有的自己也不知为何，只是走，漫无目的。
行人中有一瘦弱青年，浑身衣衫已被细雨浸透，一脸惊惶与不安。如果仔细观察他的脸，会发现他表情中深深隐藏着一丝绝望与迷茫。心中那朵本已是奄奄一息的花朵，正在发出“磁啦、磁啦”枯萎的声音。
他叫李道然，徽州人，从老家千里迢迢来到长安。
“呜呼，秦王妙计安天下，赚得英雄尽白头，尽白头哈哈哈！“路边忽传来这样一声叹息，声音彷如深沉的锯木，笑完后，又“呜呜“哭泣起来。
李道然侧目看去，发现此人头发花白，和自己一样瘦弱，卷缩在一户人家的门檐下。那家门檐太短，根本遮不住雨。
“年轻人，又落榜了？“这人以嘲笑的口吻说，“落榜好啊，落榜妙，落来落去人垂老！习惯就好了！“
李道然皱眉问道：“前辈……你如何得知我是童生？“
“唔？因为你脸上就写着‘倒霉’二字！哈……咳咳。“老者想笑，却被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灰白色的脸顿时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嫣红。
“前辈……“李道然心有不悦，“有道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身为长辈，怎可说出如此丧气的话？“
“哼哼！“老者冷笑着，抬头看了看李道然。他的眼神呆滞，湿漉漉的白发胡乱贴在脸颊。“如今皇帝老儿都快小命不保了，还考什么考？年轻人，我黄某十七岁考中秀才，今年已六十有一，这四十多年都没考中，你难道觉得自己比黄某文采好？“
李道然闻言，顿时愤怒起来，反讥道：“哦？前辈文采如此之好，怎生却落得如此地步，大雨天趴在别人屋檐下躲雨？可是，即便寄人篱下，也不至于落成您这副惨相。嗯，以您的文采，可否告之小生这叫什么呢？“
“咳！咳咳咳咳……“老者显然气坏了，抚着胸口一阵猛咳，咳完，他对李道然摆手道：“后生，你来，你这厢来。“
李道然不明就里，迈步凑到他面前，正想问他干嘛，老者忽然暴起，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
“啊--黄某咬死你！“说着，老者张嘴向李道然耳朵咬去。
李道然吓得一激灵，慌忙躲闪，却又被老者攥住了头发。
“今天老朽要好生教训你这毒舌小子！“
李道然虽年轻，然而并无实战经验，一时间竟也挣脱不得，二人在泥水地里扭打起来。路人仍是继续走，无一人看热闹。
扭打完毕，老者倚着墙喘粗气，双手垂在两边。李道然瘫坐于地，抬头看老者。
“前辈，我不忍伤你，你也不要太过分。“
“后生，我若不是三天水米未进，你此时已命丧黄泉。“
李道然张了张口，还想说点什么，而老者的话却撩动了他的心事。从老家出发时，壮怀激烈，想的是一举高中，报效国家，凭自己的才华为苍生请命，为黎民纳福。而今名落孙山，又落得身无分文，其实李道然也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唉……老前辈，想你我二人饱读圣贤书，十年寒窗苦，竟会落得如此境地！“说着，李道然抚胸长叹，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冰凉细雨淋湿了他的脸，却淋不灭他心中的火焰。
“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你！“老者也被说到了心里，开口附和，“那些有勇无谋的兵士尚且可以上阵杀敌，轰轰烈烈，我等却在这泥地里学野狗掐架！呜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者虽是感叹，却引得李道然灵机一动。他想起刚才有两个年轻人从身边走过时，商量着去城西驿馆参军，看那二人的身板，似乎也和自己差不多。与其这样颠沛流离，倒不如去上阵杀敌，即便死了，也马革裹尸，来个痛快！
念及此，李道然开口问道：“前辈，你可知城西驿站在哪里？“
老者一愣，抬头看李道然，说道：“怎么，你要去参军？“
李道然毅然点头。老者眼神中闪过一丝希翼的光芒，说道：“还是年轻好啊，城西驿站顺着这条街直走，走到尽头右拐，看到黑色匾额上写烫金大字，便是驿站！去吧，到将来平定战乱后，莫忘了给老朽烧叠纸钱！“
李道然皱眉道：“烧纸钱？前辈刚年过花甲，正是老当益壮之时，怎可说出如此丧气之言？来，我们一道去参军！“
“你，你莫不是饿傻了吧？我这老骨头走都走不动，还能参军？“老者一脸不可思议。
李道然点点头，并不回答，而是伸手背起老者，大踏步向城西走去。走到城西时，他发现路两边横七竖八躺满了饿死的人，只因城西住的是达官显贵，人们认为离他们近一些，说不定会有更大的机会被施舍。
驿站到了。虽然下着雨，驿站内却熙熙攘攘，全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与其被饿死杀死，倒不如去战场拼上一拼，能混一天饱饭算一天。
“四十七！四十七！“管事的一名兵勇喊号码，这第四十七号参军者满面虬髯，身形高大，却也瘦骨嶙峋。而他身后，参军的队伍已经排了四排，其中书生模样的人竟有十数名。
李道然看了看参军队伍，放下老者，到一旁的台前取了号码，而后搀扶着老人默默地站在了队伍后面。他的出现引起一阵哄乱，大多是讶异，大家不相信这个将死的老头也能当兵。
老者听着大家议论自己，不觉有些犹豫，低声对李道然说：“后生，我都这把年纪了，要不……“
李道然打断他的话，说道：“别丧气！来时看到路边那些死人了么？他们因何而死？因为懦弱！我们身为读书人，哪怕只剩一口气在，也要让它燃起烈火！老前辈，不要丢弃信心，我们一起报名！“李道然越说越激动，声调不禁高昂起来。
驿站内的人纷纷侧目，对他报以疑惑的目光。大伙儿来参军，无非是为了吃粮混日子，有几个真的是为了国家兴亡？李道然的话虽然铿锵有力，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有一种迂傻之气。
于是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大多是讽刺。李道然并不在意，昂首挺胸，站得笔直。过了许久，队伍仍是很长，而天色已晚，外面的光线越发黯淡起来。一名兵勇拿着一只铜锣，“嘡！“敲了一下，喊道：“今日再招五名即可，后面的人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哀声叹气，因为大多数人来时想的是进军营后饱餐一顿，换身崭新的军服，而今等了半天，又得等一夜。这寒冷的秋夜太难熬。
老者更是差点瘫坐在地上。李道然突然朗声道：“这位军爷，现在世道混乱，大家很多都是饿着肚子来的，请问能不能向将军禀报一声，先给大家供给点食物？“
敲锣的小兵笑着看了看李道然，说：“呵呵，这事儿我可不敢去说，将军那脾气，一巴掌就把我打回姥姥家了！“
李道然说道：“军爷，你看秋雨湿寒，大家饥肠辘辘，都是为了报效国家，将军的脾气再怎么坏，这点人情总还是通晓的吧？“
小兵顿时面露不悦，没好气地说：“嗯，有道理呀，要不这样，我带你去后面，你自己跟将军说一下？“
小兵本是有意奚落李道然，不料李道然却一拍胸脯，说道：“如此甚好！快，烦劳军爷带路！“
李道然此言一出，小兵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因为将军根本不在营中。
“嗯……好好好，你自己要寻不痛快，没事！跟我来！“说着，小兵手一挥，就要带着李道然去内屋。此时，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胆子不小啊！“
小兵闻听此声音，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说话也结巴了。
“孙，孙尉官，您，您什么时候来了！“
这时，一名黑面大汉走了进来，此人浑身铁甲，脖系红披风，腰间斜挎一把三尺长剑，眉眼间不怒而威。他进屋后，盯着李道然上下打量。
“呔！这酸书生，怎生如此猖狂？！“
李道然心里一惊，回头看这名黑面大汉，而后定一定心神，说道：“小生只是想请求将军施舍一些粥饭给饥饿的人，怎能算猖狂？“
“哼！！施舍粥饭？你可知军中粮草是做何等用途的！！“孙尉官音调提升了一倍，话出口时，震得整个大厅的房梁嗡嗡直颤。
“回将军，粮草自然是行军打仗用的。“李道然挺了挺胸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气宇轩昂。
孙尉官眉头一皱，又说道：“既然你知道粮草是行军打仗用的，还敢提出如此要求？“这次他话音虽然不高，但却隐藏着一股杀气，那名小兵已经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从后门溜出去了。
“回禀将军，小生且问您一件事。“
“问！！“
“军队为何打仗？“
“这……这还用说！自然是保家卫国！“
“嗯。那为什么要保家卫国呢？“
“哼！当然是为了黎民苍……“孙尉官说到这儿，忽嘎然而止，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书生！孙某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哼哼，道理虽不错，但是，我孙某却也有自己的规矩……“
“什么规矩？“李道然问。
孙尉官冷笑道：“军粮有的是，但只给够资格的人吃！你们尚未正式参军，不能算士兵，不过嘛……我孙某却也不是那吝啬鬼！你自身从文，所以与我辩文，而我从武，当然也要与你比武！哼哼哼……“
孙尉官此言一出，旁边姓黄的那名老者顿时悄悄扯了一下李道然的衣襟，示意他不要犯傻。而就在他扯的时候，李道然却已经开口道：“好！怎么个比法？“
孙尉官一愣，遂即哈哈大笑。
“怎么比都行！这样吧，你若能接我三招，我今天不仅管你们晚饭，另有四菜一汤加美酒招待！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好！“李道然一挽袖子，当即拿开架势，就要与孙尉官开战。孙尉官满面堆笑，轻轻将宝剑解下来，挥手扔给身后的兵勇，然后，他缓缓走到了李道然面前，碗大的拳头轻轻一捏，“咯吧吧“乱响。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悉数屏息静气，直眼盯着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