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参观仪式不同，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客套话，甚至活跃气氛的哈哈大笑也没有，大家彼此打过招呼，目光一起集中在狼基地上。虽然大家没说什么，但我可以感觉到江老板对狼基地的满意和赞赏，而姜戎老师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让我费解，那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感觉，是兴奋，是喜悦，是期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一行人走进狼基地。本来列队迎接的工作人员们，似乎被我、安德鲁、江老板和姜戎老师的表情和感觉迷惑了，没有一点儿欢声笑语的参观仪式，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所有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吩咐大家不用紧张，各自去做各自的工作就好，一切按日常行事。
忽然，姜戎老师加快了脚步，径直朝狼舍走去，我们几个也快速跟上。离狼舍还有几步距离，姜戎老师停住了。铁网里，安德鲁的团队正在训练十几只生龙活虎的小狼。
“江老板，姜戎老师，这就是我们养的狼，还不错吧。”我尽量想让气氛自然起来。
“我不是动物专家，从外行角度来看，确实不错。”江老板一如既往地谦逊和儒雅。
我和安德鲁不约而同地望着姜戎老师，期盼他能对这些狼表达认可，最重要的是关于狼种是否蒙古狼的认可。
姜戎老师沉默着，仔细地盯着这只狼看上一会儿，又转移到那只狼看上一会儿。虽然隔着眼镜片，仍能感觉到姜戎老师的目光炯炯有神。
“姜戎老师……”我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姜戎老师身体微微一震，好像听到了我的呼唤，又好像没有听到，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那些狼，思绪仿佛在追忆几十年前的岁月，广阔的草原，纯朴的牧民，自由不羁的狼……
我还想再叫一声，江老板和安德鲁同时制止了我。此时需要的，只是安静。
“我想进去看一看……”许久，姜戎老师双唇微微颤抖着说。
安德鲁点点头，亲自打开铁网的门闩。
“能行吗？不会……”我必须对姜戎老师的安全负责。
“他不一样。”安德鲁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坚定地回答。
他不一样？是指姜戎老师吗？他有什么不一样？仅仅是因为写了《狼图腾》，还是有其他原因？
安德鲁顺势将铁门完全推开，姜戎老师慢慢地走到门前，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驯兽员并未下达停止训练的口令，可所有的狼全都在一刹那停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姜戎老师。这种情况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我清楚地记得，每次有陌生人靠近狼舍时，狼们要么毫不理睬，各干各事，要么就发出低吼，做出攻击的姿势，充满敌意。可这一次的情境，超乎我的想象，更超乎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换作旁人，要近距离地与狼接触，必定忐忑不安怕得要死。谁知道哪个动作激怒了凶狠的狼，狼会不会冲上来对着他的脖子来上一口。可姜戎老师完全没有一丝恐惧，他高高的个子，习惯性地微微低了下头，走进铁门。
我和江老板在铁笼外，都为姜戎老师捏了把汗，连一贯对狼了解深彻的安德鲁，表情也有些凝重和紧张。姜戎老师，千万别硬来，有状况赶紧躲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姜戎老师一步步走近狼群，步伐从容自然，仿佛在走近一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而狼群几乎被一股沉静祥和的气场包围，没有丝毫的骚动，每一只狼都静静地注视着姜戎老师，凭我这一年来与狼接触的经验，它们的眼神中毫无敌意。
我、江老板和安德鲁都屏住了呼吸，狼舍内的工作人员也不自觉地慢慢后退，把“舞台”的中心留给姜戎老师和十几只狼。
姜戎老师慢慢地蹲在离他最近的一只狼旁边，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而那只狼也发出轻轻的呜呜声以示友好，继而趴在地上，微微侧过身体露出肚皮。这是狼不加防备表达亲近的专用姿势，它希望姜戎老师抚摸它。姜戎老师一手拍拍狼的额头，一手在它的肚皮上轻轻摩挲，那只狼感受着温暖和爱意，不断地呜呜低吟。
我相信，在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感动了，不是悲情的感动，也非喜悦的感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动。
我的眼前，浮现出几十年前，内蒙古的草原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和他饲养的小狼亲昵的场景，那正是《狼图腾》中描述的姜戎老师曾经的生活。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头发已花白的姜戎老师，面对21世纪的另一只小狼，时空如同穿越，完成了过去和现代的对话。
我清晰地看到，姜戎老师的眼角闪着点点泪光，而我的视线也慢慢模糊了。
接下来，姜戎老师一一和小狼们打招呼，亲昵，小狼们也像围着老爷爷听故事一样徘徊在他附近。
“没问题，都是纯正的蒙古狼！”姜戎老师起身，对着我们大声宣布。
狼基地里一阵欣慰鼓舞的欢呼，“老狼王”的鉴定出来了，是蒙古狼，纯正的蒙古狼！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我们的努力朝着正确的方向，我们的《狼图腾》电影充满希望。
我激动得微微颤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民，干得不错！”江老板及时地给了我极大的肯定。
安德鲁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和想要表现的欲望，让助手端来小狼们的午餐，一盆盆新鲜的牛肉，亲自一块块地抛向小狼，每抛一块，便喊出一只小狼的名字。
“Cloudy！”
Cloudy腾身跃起，牢牢叼住牛肉。
“Parker！”
Parker腾身跃起，牢牢叼住牛肉。
安德鲁叫到哪只狼的名字，哪只狼就应声行动，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姜戎老师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连连称赞，安德鲁不愧是世界顶级的驯狼师，敬业、认真，训练有效！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温暖而美好。
傍晚，夕阳将狼基地染成淡淡的红色。休息区的长桌旁，我、江老板、姜戎老师和安德鲁对坐，心情随着微风荡漾。姜戎老师和刚进狼基地时的严肃不同，完全像变了个人，兴奋地给我们讲述着他年轻时在草原上的往事，我们的思绪也在他的话语声中延伸开去，进入《狼图腾》的世界……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已熬了一个通宵。
整夜的工作，我都在修订与哈尔滨野生动物园关于购买小狼的合同，我们打算今年四月狼崽出生的季节，再从那儿买进五只雄性的小狼崽。电影《狼图腾》中有小狼大狼同时出现，我们需要老中青三代的狼。哈尔滨动物园这次开出了高价码，原因是我们这次只要雄性的和最优质的，这对他们园里的整个狼种群来说都是不小的损失，动物园里狼群的质量也将可能因此大大降低。物以稀为贵，他们的要求也是正当的。
我跟哈尔滨野生动物园磨了很久，价格总是谈不妥，从去年冬天开始，眼看春天已经来了，狼崽都要出生了。最后我只能相对妥协，这次狼崽的价格每只都是去年的三倍，这个费用实在有点儿高。没办法，为了电影！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谁会在清晨打电话呢？来电显示是安德鲁。
“Hello……”我很放松，声音懒洋洋的。
“Max，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出什么事了？我这里天天都是烦心事儿，没有好消息。”我以为他是在调侃我。
“Cloudy快不行了！你必须马上过来一趟！”安德鲁很严肃，可以听出他呼吸的不均匀。
“什么？！”我如同被电击一般，从椅子上跃起，“Cloudy不行了？！”
我基本上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冲下楼，怎么发动汽车，以怎样的速度奔向郊区的狼基地，只记得车窗两边的景物都变成了色块，飞快地从耳边滑过去。
Cloudy是这批小狼中最出色的，无论是从亲人度还是受驯程度来看，它就是我们都看好的未来的明星狼，而另外十一只小狼，无一能与它媲美。最重要的是，Cloudy是我最喜欢的小狼，每当工作太累休息的间隙，闭上眼睛，它可爱的样子总能浮现在脑海中。虽然我没能全程参与训练和饲养，但我对Cloudy的感情，绝不输于从早到晚和它在一起的安德鲁！
Cloudy，你绝不能倒下！等着我！
冲进狼基地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围在一起沉默着，气氛紧张。
我分开人群，看到安德鲁正轻抚着侧躺在地上的Cloudy，Cloudy闭着眼睛，四肢瘫软无力，鼓胀的肚子频率缓慢地一起一伏。Cloudy看到我来了，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暗淡而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瞪大眼睛，咆哮着！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原本每天都精力旺盛、欢快无比的Cloudy突然一下就蔫了，它孤独地躺在狼舍里，一副痛苦的样子，肚子胀得有点儿大，不时在地上磨蹭着打几个滚。安德鲁赶来，吹响了平日训练时熟悉的口哨，Cloudy听到了急促的口哨声，它试图爬起来，但失败了。
Cloudy的这种状况让安德鲁紧张万分，虽然经历过无数次狼的生老病死，但狼就和人类一样，每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能妄下定论说Cloudy到底得了什么病，病情到了什么程度。安德鲁仔细地检查了一下Cloudy，又叫来了另外一名有兽医经验的加拿大成员，经过一番察看和讨论后，安德鲁通知了我。
“情况有点复杂，不是我们能解决的，赶紧去医院吧！”安德鲁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地跟我摆摆手。
我和安德鲁抱着Cloudy上了车，立刻以百码以上的速度去了郊区一家比较大的动物医院。
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兽医接待了我们。她开始给Cloudy做检查，拍片子。结果出来了，是肠梗阻。
“必须马上做手术，到这边来签个字。”美女兽医云淡风轻地对我们说。
“你能确保它不会有事吗？”说实话，对这位美女兽医的水平我有点怀疑，她年轻、漂亮，这几乎就是没有经验、轻浮的代名词。
“只要是手术就会有一定的风险，我只能说尽力去做。签完字我们就要进去了。”美女兽医坚定的眼神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今年多大了？你确定你能完成这个手术？这只狼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非常重要，你懂吗？”我的语气里明显充满了挑衅和威胁。
美女医生并没有被我的话吓倒，反而举起她胸前挂的工作牌，义正词严地告诉我：“我是这里的医生，你现在质疑我，也只是在浪费你们自己的时间，这只狼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就看你们配不配合了。给你们五分钟时间考虑，我先去准备一下。”
如此气场强大的女兽医我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咨询台的护士告诉我，她叫吴华，是新西兰梅西大学兽医院五年科班兽医，她虽然看起来年轻，实际上经验丰富，是他们医院目前最好的兽医之一。
安德鲁表示可以信任，Cloudy现在快不行了。我签完字，安德鲁配合兽医吴华把Cloudy推进了手术室。我被拒之门外了。
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祈祷了。如果Cloudy有什么意外，这对我，对这个电影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此时已经是电影《狼图腾》自筹备以来的第三个年头了，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不允许再拖下去了。Cloudy是一只难得与人有这么高度默契的狼，安德鲁总是夸它，训练中它所有的动作都完成得非常好，我以为它就是《狼图腾》注定的明星狼，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出事了？！更要命的是，再过两三个月，阿诺导演就要来华参加上海电影节，原本已经定下此行要来狼基地看看狼的训练情况，紧接着的七月就是夏季拍摄计划。如果Cloudy出事，我不能保证阿诺导演会对其他的狼更满意。我的天啊，就像被谁撬动了一块多米诺骨牌，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Cloudy，Cloudy……上天似乎再一次给了我一个巨大的考验。
一种绝望感迫使我自动屏蔽了脑中的一切，好累啊。
我居然在这个时候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了。
里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冲到医院走廊上，疯狂地大喊Cloudy的名字，开始搜寻每一间办公室。一位值班护士过来制止了我的行为，她告诉我去一楼拐角的诊室，吴医生他们都在那里。我问她，我的狼救活了没？她摇摇头。
“什么？！”血液一下冲上了我的脑门，刹那间我快要窒息了。
那位护士赶紧惊慌地跟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刚换班过来，你赶紧去那边诊室问问吴医生吧。”
此刻，我真想给这护士一拳。
“Good boy！ Good boy……”
当我冲到那间诊室时，看到Cloudy躺在床上，那位美女医生吴华正摸着Cloudy的头，不住地夸赞它鼓励它。
肚子上还包裹着纱布的Cloudy感激地用舌头舔了舔吴华的手，极具灵性的它知道是吴华救了它的命。
看来，中国人一直认为狼忘恩负义的观点是错误的，从Cloudy身上，我清晰地看到狼是懂得感恩的动物，是富于感情的动物。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Cloudy怎么会知道吴华是它的救命恩人呢？在进行手术时，Cloudy一定是被牢牢捆缚在手术台上，按照常理，动物们会很抗拒地认为它们会受到伤害，会从心里抵触的，那么Cloudy会把吴华当成敌人，醒来后会本能地扑咬吴华，可现在不但不扑咬，还用最亲密的方式舔她的手！尤其是，Cloudy身上麻醉药的效力还没完全解除，恐怕它还晕晕乎乎的吧？狼真是神奇的动物，它们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可思议。
“Hi，你醒了啊？”
一旁的安德鲁看到了我，跟我打了招呼。
我走进来看着眼睛又重放光芒的Cloudy，顿时松了一口气。Cloudy暂时还不能动，它的尾巴轻轻地摆了摆向我示意，它活了过来。
吴华用流利的英文跟安德鲁交流起来，她很仔细地跟安德鲁交代了Cloudy的每瓶用药说明，以及Cloudy回去之后的注意事项。
临走的时候，我本来想上去跟吴华说几句，至少说句“对不起”和“谢谢”。但她突然被护士紧急叫走了，一只被撞伤的流浪狗被环卫工人送了过来。
回狼基地的路上，安德鲁跟我说，吴华是一位优秀的兽医，如果可能的话，邀请她加入《狼图腾》的驯狼组那就再好不过了，狼崽们需要这样一位细心又懂医术的“狼妈妈”。
更重要的是，安德鲁告诉我，他从吴华的眼中，看到了她对动物最真切的爱心。她知道动物们最需要什么。这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
我答应了安德鲁会考虑这个事情。毕竟，Cloudy出了这件事之后，我不希望它或者别的狼们再出现什么跟生死相关的事情，保证它们的健康和安全是我最大的责任。
于是，带Cloudy去复诊的时候，我一并带上了极具诚意的合同。
吴华很爽快地答应考虑一下，她说她看过《狼图腾》这本书，很有吸引力。
没过多久，吴华正式加入了我们的团队，住进了狼基地。她跟安德鲁一样，每天跟狼们混在一起，乐此不疲。她，俨然成了驯狼组的“狼妈妈”。
四月，第二拨小狼崽就要出生了，我把接狼崽这个重要的工作交给了吴华，她将一个人前往哈尔滨野生动物园，接回那五只身价不菲的雄性小狼崽们，并负责它们的生活和医疗。
她是继安德鲁之后，又一个让我安心和敬佩的人。
狼崽们需要她，《狼图腾》需要她。我突然很感激Cloudy，是它让我们找到了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