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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槐西杂志(17)

先师陈白崖先生言:业师某先生(忘其姓字,似是姓周),笃信洛、闽,而不鹜讲学名,故穷老以终,声华阒寂。然内行醇至,粹然古君子也。尝税居空屋数楹,一夜,闻窗外语曰:“有事奉白,虑君恐怖,奈何?”先生曰:“第入无碍。”入则一人戴首于项,两手扶之;首无巾而身衫,血渍其半。先生拱之坐,亦谦逊如礼。先生问:“何语?”曰:“仆不幸,明末戕于盗,魂滞此屋内。向有居者,虽不欲为祟,然阴气阳光,互相激薄,人多惊悸,仆亦不安。今有一策:邻家一宅,可容君眷属。仆至彼多作变怪,彼必避去;有来居者,扰之如前,必弃为废宅。君以贱价售之,迁居于彼。仆仍安居于此。不两得乎?”先生曰:“吾平生不作机械事,况役鬼以病人乎?义不忍为。吾读书此室,图少静耳。君既在此,即改以贮杂物,日扃锁之可乎?”鬼愧谢曰:“徒见君案上有性理,故敢以此策进。不知君竟真道学,仆失言矣。既荷见容,即托宇下可也。”后居之四年,寂无他异。盖正气足以慑之矣。

凡物太肖人形者,岁久多能幻化。族兄中涵言:官旌德时,一同官好戏剧,命匠造一女子,长短如人,周身形体以及隐微之处,亦一一如人;手足与目与舌,皆施关捩,能屈伸运动;衣裙簪珥,可以按时更易。所费百金,殆夺偃师之巧。或植立书室案侧,或坐于床凳,以资笑噱。一夜,僮仆闻书室格格声。时已闭,穴纸窃视,月光在牖,乃此偶人来往自行。急告主人自觇之,信然。焚之,嘤嘤作痛声。又先祖母言:舅祖蝶庄张公家,有空屋数间,贮杂物。媪婢或夜见院中有女子,容色姣好,而颔下修髯如戟,两颊亦磔如猬毛,携四五小儿游戏。小儿或跛或盲,或头面破损,或无耳鼻。人至则倏隐,莫知何妖。然不为人害,亦不外出。或曰目眩,或曰妄语,均不甚留意。后检点此屋,见破裂虎丘泥孩一床,状如所见,其女子之须,则儿童嬉戏以墨笔所画云。

景州方夔典言:少尝患心气不宁,稍作劳则似簌簌动。服枣仁、远志之属,时作时止,不甚验也。偶遇友人家扶乩,云是纯阳真人。因拜乞方。乩判因:“此证现于心,而其原出于脾,脾虚则子食母气故也。可炒白术常服之。”试之果验。夔典又言:尝向乩仙问科第。乩判曰:“场屋文字,只笔酣墨饱,书味盎然,即中式矣,何必预问乎!”后至乾隆丙辰登进士,本房同考官出阅卷簿视之,所注批词即此八字也。然则科名前定,并批词亦前定乎?

高梅村言:有二村民同行,一人偶便旋,蹴起片瓦,下有一罂。瓦上刻一字,则同行者姓也。惧为所见,托故自返,而潜伏荟翳中;望其去远,乃往私取,则满罂皆清水矣。不胜其恚,举而尽饮之。时日已暮,无可栖止,忆同行者家尚近,径往借宿。夜中忽患霍乱,呕泄并作,秽其床席几遍;愧不自容,竟宵遁。质明,其家视之,则皆精银,如镕汁泻地成片然。余谓此语特供谐笑,未必真有。而梅村坚执谓不诬。然则物各有主,非人力可强求,凿然信矣。

梅村又言:有姜挺者,以贩布为业,恒携一花犬自随。一日独行,途遇一叟呼之住。问:“不相识,何见招?”叟遽叩首有声曰:“我狐也。夙生负君命,三日后君当嗾花犬断我喉。冥数已定,不敢逃死。然窃念事隔百馀年,君转生人道,我堕为狐,必追杀一狐,与君何益?且君已不记被杀事,偶杀一狐,亦无所快于心。愿纳女自赎,可乎?”姜曰:“我不敢引狐入室,亦不欲乘危劫人女。贳则贳汝,然何以防犬终不噬也?”曰:“君但手批一帖曰:‘某人夙负,自愿销除。’我持以告神,则犬自不噬。冤家债主,解释须在本人,神不违也。”适携记簿纸笔,即批帖予之。叟喜跃去。后七八载,姜贩布渡大江,突遇暴风,帆不能落,舟将覆。见一人直上樯竿杪,掣断其索,骑帆俱落。望之似是此叟,转瞬已失所在矣。皆曰:“此狐能报恩。”余曰:“此狐无术自救,能数千里外救人乎?此神以好生延其寿,遣此狐耳。”

周泰宇言:有刘哲者,先与一狐女狎,因以为继妻。操作如常人,孝舅姑,睦娣姒,抚前妻子女如己出,尤人所难能。老而死,其尸亦不变狐形。或曰:“是本奔女,讳其事,托言狐也。”或曰:“实狐也,炼成人道,未得仙,故有老有死;已解形,故死而尸如人。”余曰:“皆非也,其心足以持之也。凡人之形,可以随心化。郗皇后之为蟒,封使君之为虎,其心先蟒先虎,故其形亦蟒亦虎也。旧说狐本淫妇阿紫所化,其人而狐心也,则人可为狐。其狐而人心也,则狐亦可为人。缁衣黄冠,或坐蜕不仆;忠臣烈女,或骸存不腐,皆神足以持其形耳。此狐死不变形,其类是夫!”泰宇曰:“信然。相传刘初纳狐,不能无疑惮。狐曰:‘妇欲宜家耳,苟宜家,狐何异于人?且人徒知畏狐,而不知往往与狐侣。彼妇之容止无度,生疾损寿,何异狐之采补乎?彼妇之逾墙钻穴,密会幽欢,何异狐之冶荡乎?彼妇之长舌离间,生衅家庭,何异狐之媚惑乎?彼妇之隐盗资产,私给亲爱,何异狐之攘窃乎?彼妇之嚣凌诟谇,六亲不可,何异狐之祟扰乎?君何不畏彼而反畏我哉?’是狐之立志,欲在人上久矣,宜其以人始以人终也。若所说种种类狐者,六道轮回,惟心所造,正恐眼光落地,不免堕入彼中耳。”

古者世禄世官,故宗子必立后,支子不祭,则礼无必立后之文。孟皮不闻有后,亦不闻孔子为立后,非嫡故也。支子之立后,其为茕嫠守志,不忍节妇之无祀乎?譬诸士本无诔,而县贲父则始诔,死职故也。童子本应殇,而汪锜则不殇,卫社稷故也。礼以义起,遂不可废。凡支子之无后者,亦遂沿为例不可废,而家庭之难,即往往由是作焉。董曲江言:东昌有兄弟三人,仲先死无后,兄欲以其子继,弟亦欲以其子继。兄曰,弟当让兄。弟曰,兄子幼而其子长,弟又当让兄。讼经年,卒为兄夺。弟恚甚,郁结成疾。疾甚时,语其子曰:“吾必求直于地下。”既而昏眩,经半日复苏,曰:“岂特阳官悖哉,阴官之悖乃更甚。顷魂游冥司,陈诉此事。一阴官诘我曰:“汝为汝兄无后耶?汝兄已有后矣,汝特为资产争耳。见兽于野,两人并逐,捷足者先得。汝何讼焉?’竟不理也。夫争继原为资产,乃瞋目与我讲宗礼,何不解事至此耶?多置纸笔我棺中,我且诉诸上帝也。”此真至死不悟者欤!曲江曰:“吾犹取其不自讳也。”

己卯典试山西时,陶序东以乐平令充同考官。卷未入时,共闲话仙鬼事。序东言有友尝游南岳,至林壑深处,见女子倚石坐花下。稔闻智琼、兰香事,遽往就之。女子以纨扇障面曰:“与君无缘,不宜相近。”曰:“缘自因生,不可从此种因乎?”女子曰:“因须夙造,缘须两合,非一人欲种即种也。”翳然灭迹,疑为仙也。余谓情欲之因缘,此女所说是也。至恩怨之因缘,则一人欲种即种,又当别论矣。

大同宋中书瑞言:昔在家中戏扶乩,乩动,请问仙号。即书曰:“我本住深山,来往白云里。天风忽飒然,云动如流水。我偶随之游,飘飘因至此。荒村茅舍静,小坐亦可喜。莫问我姓名,我忘已久矣。且问此门前,去山凡几里?”书讫,乩遂不动。或者此乃真仙欤?

和和呼通诺尔之战,兵士有没蕃者。乙亥平定伊犁,望大兵旗帜,投出宥死,安置乌鲁木齐,群呼之曰“小李陵”。此人不知李陵为谁,亦漫应之。久而竟迷其本名。己丑、庚寅间,余在乌鲁木齐,犹见其人,已老矣。言在准噶尔转鬻数主,皆司牧羊。大兵将至前一岁八月中旬,夜栖山谷,望见沙碛有火光。西域诸部,每互相钞掠,疑为劫盗。登冈眺望,乃见一巨人,长丈许,衣冠华整,侍从秉炬前导,约七八十人。俄列队分立,巨人端拱向东拜,意甚虔肃,知为山灵。时适准噶尔乱,已微闻阿睦尔撒纳款塞请兵事,窃意或此地当内属,故鬼神预东向耶?既而果然。时尚不知八月中旬为圣节,归正后乃悟天声震叠,为遥祝万寿云。

甘肃李参将名璇,精康节观梅之术,占事多验。平定西域时,从大学士温公在军营。有兵士遗火,焚辕前枯草,阔丈许。公使占何祥。曰:“此无他,公数日内当有密奏耳。火得枯草行最速,急递之象也;烟气上升,上达之象也。知为密奏。凡密奏,当焚草也。”公曰:“我无当密奏事。”曰:“遗火亦无心,非预定也。”既而果然。其占人终身,则使随手拈一物。或同拈一物,而所断又不同。至京师时,一翰林拈烟筒。曰:“贮火而其烟呼吸通于内,公非冷局官也;然位不甚通显,尚待人吹嘘故也。”问:“历官当几年?”曰:“公毋怪直言。火本无多,一熄则为灰烬,热不久也。”问:“寿几何?”摇首曰:“铜器原可经久,然未见百年烟筒也。”其人愠去。后岁馀,竟如所言。又一郎官同在座,亦拈此烟筒,观其复何所云。曰:“烟筒火已息,公必冷官也。已置于床,是曾经停顿也;然再拈于手,是又遇提携复起矣。将来尚有热时,但热又占与前同耳。”后亦如所言。

吴惠叔携一小幅挂轴,纸色似百年外物,云得之长椿寺市上。笔墨草略,半以淡墨扫烟霭,半作水纹,中惟一小舟,一女子坐篷下,一女子摇橹而已。右角浓墨写一诗曰:“沙鸥同住水云乡,不记荷花几度香。颇怪麻姑太多事,犹知人世有沧桑。”款曰:“画中人自画并题。”无年月,无印记。或以为仙笔,然女仙手迹,人何自得之?或以为游女,又不应作此世外语。疑是明末女冠,避兵于渔庄蟹舍,自作此图。无旧人跋语,亦难确信。惠叔索题,余无从著笔,置数日还之。惠叔殁于蜀中,此画不知今在否也?

舅氏实斋安公言:程老,村夫子也。女颇韶秀,偶门前买脂粉,为里中少年所挑,泣告父母。惮其暴横,弗敢较,然恚愤不可释,居恒郁郁。故与一狐友,每至辄对饮。一日,狐怪其惨沮。以实告,狐默然去。后此少年复过其门,见女倚门笑,渐相软语,遂野合于小圃空屋中。临别,女涕泣不舍,相约私奔。少年因夜至门外,引以归。防程老追索,以刃拟妇曰:“敢泄者死!”越数日,无所闻;知程老讳其事,意甚得,益狎昵无度。后此女渐露妖迹,乃知为魅;然相悦甚,弗能遣也。岁馀病瘵,惟一息仅存,此女乃去。百计医药,幸得不死,资产已荡然。夫妇露栖,又弱不任力作,竟食妇夜合之资,非复从前之悍气矣。程老不知其由,向狐述说。狐曰:“是吾遣黠婢戏之耳。必假君女形,非是不足饵之也;必使知为我辈,防败君女之名也;濒危而舍之,其罪不至死也。报之已足,君无更怏怏矣。”此狐中之朱家、郭解欤?其不为已甚,则又非朱家、郭解所能也。

从孙树宝言:辛亥冬,与从兄道原访戈孝廉仲坊,见案上新诗数十纸,中有二绝句云:“到手良缘事又违,春风空自锁双扉。人间果有乘龙婿,夜半居然破壁飞。”“岂但峨眉斗尹邢,仙家亦自妒娉婷。请看搔背麻姑爪,变相分明是巨灵。”皆不省所云,询其本事。仲坊曰:“昨见沧州张君辅言:南皮某甲,年二十馀,未娶。忽二艳女夜相就。诘所从来,自云:‘是狐,以夙命当为夫妇。虽不能为君福,亦不至祸君。’某甲耽昵其色,为之不婚。有规戒之者,某甲谢曰:‘狐遇我厚,相处日久无疾病,非相魅者。且言当为我生子,于嗣续亦无害,实不忍负心也。’后族众强为纳妇,甲闻其女甚姣丽,遂顿负旧盟。迨洞房停烛之时,突声若风霆,震撼檐宇,一手破窗而入,其大如箕,攫某甲以去。次日,四出觅访,杳然无迹。七八日后,有数小儿言,某神祠中有声如牛喘。北方之俗,凡神祠无庙祝者,虑流丐栖息,多以土墼墐其户,而留一穴置香炉。自穴窥之,似有一人裸体卧,不辨为谁。启户视之,则某甲在焉,已昏昏不知人矣。多方疗治,仅得不死。自是狐女不至。而妇家畏狐女之报,亦竟离婚。此二诗记此事也。夫狐已通灵,事与人异。某甲虽娶,何碍倏忽之往来?乃逞厥凶锋,几戕其命,狐可谓妒且悍矣。然本无夙约,则曲在狐;既不慎于始而与约,又不善其终而背之,则激而为祟,亦自有词。是固未可罪狐也。

北方之桥,施栏楯以防失足而已。闽中多雨,皆于桥上覆以屋,以庇行人。邱二田言:有人夜中遇雨,趋桥屋。先有一吏携案牍,与军役押数人避屋下,枷锁琅然。知为官府录囚,惧不敢近,但畏缩于一隅。中一囚号哭不止,吏叱曰:“此时知惧,何如当日勿作耶?”囚泣曰:“吾为吾师所误也。吾师日讲学,凡鬼神报应之说,皆斥为佛氏之妄语。吾信其言,窃以为机械能深,弥缝能巧,则种种惟所欲为,可以终身不败露;百年之后,气反太虚,冥冥漠漠,并毁誉不闻,何惮而不恣吾意乎!不虞地狱非诬,冥王果有。始知为其所卖,故悔而自悲也。”又一囚曰:“尔之堕落由信儒,我则以信佛误也。佛家之说,谓虽造恶业,功德即可以消灭;虽堕地狱,经忏即可以超度。吾以为生前焚香布施,殁后延僧持诵,皆非吾力所不能。既有佛法护持,则无所不为,亦非地府所能治。不虞所谓罪福,乃论作事之善恶,非论舍财之多少。金钱虚耗,舂煮难逃。向非恃佛之故,又安敢纵恣至此耶?”语讫长号。诸囚亦皆痛哭。乃知其非人也。夫《六经》具在,不谓无鬼神;三藏所谈,非以敛财赂。自儒者沽名,佛者渔利,其流弊遂至此极。佛本异教,缁徒藉是以谋生,是未足为责。儒者亦何必乃尔乎?

倪媪,武清人,年未三十而寡。舅姑欲嫁之,以死自誓。舅姑怒,逐诸门外,使自谋生。流离艰苦,抚二子一女,皆婚稼,而皆不才。茕茕无倚,惟一女孙度为尼,乃寄食佛寺,仅以自存,今七十八岁矣。所谓青年矢志,白首完贞者欤!余悯其节,时亦周之。马夫人尝从容谓曰:“君为宗伯,主天下节烈之旌典。而此媪失诸目睫前,其故何欤?”余曰:“国家典制,具有条格。节妇烈女,学校同举于州郡,州郡条上于台司,乃具奏请旨,下礼曹议,从公论也。礼曹得察核之、进退之,而不得自搜罗之,防私防滥也。譬司文柄者,棘闱墨牍,得握权衡,而不能取未试遗材,登诸榜上。此媪久去其乡,既无举者;京师人海,又谁知流寓之内,有此孤嫠?沧海遗珠,盖由于此。岂余能为而不为欤?”念古来潜德,往往藉稗官小说,以发幽光。因撮厥大凡,附诸琐录。虽书原志怪,未免为例不纯;于表章风教之旨,则未始不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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