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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滦阳续录(1)

景薄桑榆,精神日减,无复著书之志,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滦阳消夏录》等四种,皆弄笔遣日者也。年来并此懒为,或时有异闻,偶题片纸;或忽忆旧事,拟补前编。又率不甚收拾,如云烟之过眼,故久未成书。今岁五月,扈从滦阳。退直之馀,昼长多暇,乃连缀成书,命曰《滦阳续录》。缮写既完,因题数语,以志缘起。若夫立言之意,则前四书之序详矣,兹不复衍焉。 嘉庆戊午七夕后三日,观弈道人书于礼部直庐,时年七十有五。

嘉庆戊午五月,余扈从滦阳。将行之前,赵鹿泉前辈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楣参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间,语多奇验。惟揣胡祭酒长龄,知其四品,不知其状元耳。在江湖术士中,其艺差精。郝自称河间人。余询乡里无知者,殆久游于外欤?郝又称其师乃一僧,操术弥高,与人接一两言,即知其官禄;久住深山,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则余不敢信矣。案相人之法,见于《左传》,其书汉志亦著录;惟太素脉、揣骨二家,前古末闻。太素脉至北宋始出,其授受渊源,皆支离附会,依托显然。余于《四库全书总目》已详论之。揣骨亦莫明所自起。考《太平广记》一百三十六引《三国·典略》称:北齐神武与刘贵、贾智等射猎,遇盲妪,遍扪诸人,云并富贵;及扪神武,云皆由此人。似此术南北朝已有。又《定命录》称:天宝十四载,东阳县瞽者马生,捏赵自勤头骨,知其官禄。刘公《嘉话录》称:贞元末,有相骨山人,瞽双目。人求相,以手扪之,必知贵贱。《剧谈录》称:开成中,有龙复本者,无目,善听声揣骨。是此术至唐乃盛行也。流传既古,当有所受。故一知半解,往往或中,较太素脉稍有据耳。

诚谋英勇公阿公(文成公之子,袭封)言:灯市口东有二郎神庙。其庙面西,而晓日初出,辄有金光射室中,似乎返照。其邻屋则不然,莫喻其故。或曰:“是庙基址与中和殿东西相直,殿上火珠(宫殿金顶,古谓之火珠。唐崔曙有明堂火珠诗是也)映日回光耳。”其或然欤?

阿公偶问余刑天干戚事,余举《山海经》以对。阿公曰:“君勿谓古记荒唐,是诚有也。昔科尔沁台吉达尔玛达都尝猎于漠北深山,遇一鹿负箭而奔,因引弧殪之。方欲收取,忽一骑驰而至,鞍上人有身无首,其目在两乳,其口在脐,语啁哳自脐出。虽不可辨,然观其手所指画,似言鹿其所射,不应夺之也。从骑皆震慑失次,台吉素有胆,亦指画示以彼射未仆,此射乃获,当剖而均分。其人会意,亦似首肯,竟持半鹿而去。不知其是何部族,居于何地。据其形状,岂非刑天之遗类欤!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儒者自拘于见闻耳。”案《史记》称:《山海经》、《禹本纪》所有怪物,余不敢信。是其书本在汉以前。《列子》称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其言必有所受,特后人不免附益又窜乱之,故往往悠谬太甚,且杂以秦汉之地名,分别观之,可矣。必谓本依附《天问》作《山海经》,不应引《山海经》反注《天问》,则太过也。

胡中丞太初、罗山人两峰,皆能视鬼。恒阁学兰台,亦能见之,但不能常见耳。戊午五月,在避署山庄直庐,偶然话及。兰台言:鬼之形状仍如人,惟目直视。衣纹则似片片挂身上,而束之下垂,与人稍殊。质如烟雾,望之依稀似人影。侧视之,全体皆见;正视之,则似半身入墙中,半身凸出。其色或黑或苍,去人恒在一二丈外,不敢逼近。偶猝不及避,则或瑟缩匿墙隅,或隐入坎井,人过乃徐徐出。盖灯昏月黑、日暮云阴,往往遇之,不为讶也。所言与胡、罗二君略相类,而形状较详。知幽明之理,不过如斯。其或黑或苍者,鬼本生人之馀气,渐久渐散,以至于无。故《左传》称新鬼大,故鬼小。殆由气有厚薄,斯色有浓淡欤?

兰台又言:尝晴昼仰视,见一龙自西而东,头角略与画图同,惟四足开张,摇撼如一舟之鼓四棹;尾扁而阔,至末渐纤,在似蛇似鱼之间;腹下正白如匹练。夫阴雨见龙,或露首尾鳞爪耳,未有天无纤翳,不风不雨,不电不雷,视之如此其明者。录之亦足资博物也。

赵鹿泉前辈言:孙虚船先生未第时,馆于某家。主人之母适病危。馆童具晚餐至。以有他事,尚未食,命置别室几上。倏见一白衣人入室内,方恍惚错愕,又一黑衣短人逡巡入。先生入室寻视,则二人方相对大嚼。厉声叱之。白衣者遁去,黑衣者以先生当门,不得出,匿于墙隅。先生乃坐于户外观其变。俄主人踉跄出,曰:“顷病者作鬼语,称冥使奉牒来拘。其一为先生所扼,不得出。恐误程限,使亡人获大咎。未审真伪,故出视之。”先生乃移坐他处,仿佛见黑衣短人狼狈去,而内寝哭声如沸矣。先生笃实君子,一生未尝有妄语,此事当实有也。惟是阴律至严,神听至聪,而摄魂吏卒不免攘夺病家酒食。然则人世之吏卒,其可不严察乎!

门人伊比部秉绶言:有书生赴京应试,寓西河沿旅舍中。壁悬仕女一轴,风姿艳逸,意志如生。每独坐,辄注视凝思,客至或不觉。一夕,忽翩然自画下,宛一好女子也。书生虽知为魅,而结念既久,意不自持,遂相与笑语嬿婉。比下第南归,竟买此画去。至家悬之书斋,寂无灵响,然真真之唤弗辍也。三四月后,忽又翩然下。与话旧事,不甚答。亦不暇致诘,但相悲喜。自此狎媟无间,遂患羸疾。其父召茅山道士劾治。道士熟视壁上,曰:“画无妖气,为祟者非此也。”结坛作法。次日,有一狐殪坛下。知先有邪心,以邪召邪,狐故得而假借。其京师之所遇,当亦别一狐也。

断天下之是非,据礼据律而已矣。然有于礼不合,于律必禁,而介然孤行其志者。亲党家有婢名柳青,七八岁时,主人即指与小奴益寿为妇。迨年十六七,合婚有日。益寿忽以博负逃,久而无耗。主人将以配他奴,誓死不肯。婢颇有姿,主人乘间挑之,许以侧室。亦誓死不肯。乃使一媪说之曰:“汝既不肯负益寿,且暂从主人,当多方觅益寿,仍以配汝。如不从,即鬻诸远方,无见益寿之期矣。”婢暗泣数日,竟俯首荐枕席,惟时时促觅益寿。越三四载,益寿自投归。主人如约为合卺。合卺之后,执役如故,然不复与主人交一语。稍近之,辄避去。加以鞭笞,并赂益寿,使逼胁,讫不肯从。无可如何,乃善遣之。临行以小箧置主母前,叩拜而去。发之,皆主人数年所私给,纤毫不缺。后益寿负贩,婢缝纫,拮据自活,终无悔心。余乙酉家居,益寿尚持铜磁器数事来售,头已白矣。问其妇,云久死。异哉,此婢不贞不淫,亦贞亦淫,竟无可位置,录以待君子论定之。

吴茂邻,姚安公门客也。见二童互詈,因举一事曰:交河有人尝于途中遇一叟泥滑失足,挤此人几仆。此人故暴横,遂辱詈叟母。叟怒,欲与角,忽俯首沉思,揖而谢罪,且叩其名姓居址,至歧路别去。此人至家,其母白昼闭房门。呼之不应,而喘息声颇异,疑有他故。穴窗窥之,则其母裸无寸丝,昏昏如醉,一人据而淫之。谛视,即所遇叟也。愤激叫呶,欲入捕捉,而门窗俱坚固不可破。乃急取鸟铳自棂外击之,噭然而仆,乃一老狐也。邻里聚观,莫不骇笑。此人詈狐之母,特托空言,竟致此狐实报之,可以为善詈者戒。此狐快一朝之愤,反以陨身,亦足为睚眦必报者戒也。

诚谋英勇公言:畅春苑前有小溪,直夜内侍,每云阴月黑,辄见空中朗然悬一星。共相诧异,辗转寻视,乃见光自溪中出。知为宝气,画计取之。得一蚌,横径四五寸。剖视得二珠,缀合为一,一大一稍小,巨似枣,形似壶卢。不敢私匿,遂以进御,至今用为朝冠之顶。此乾隆初事也。小溪不能产巨蚌,蚌珠未闻有合欢,斯由天命。圣人因地呈符瑞,寿跻九旬,康强如昔,岂偶然也哉。

莲以夏开,惟避暑山庄之莲至秋乃开,较长城以内迟一月有馀。然花虽晚开,亦复晚谢,至九月初旬,翠盖红衣,宛然尚在。苑中每与菊花同瓶对插,屡见于圣制诗中。盖塞外地寒,春来较晚,故夏亦花迟。至秋早寒而不早凋,则莫明其理。今岁恭读圣制诗注,乃知苑中池沼汇武列水之三源,又引温泉以注之,暖气内涵,故花能耐冷也。

戴遂堂先生讳亨,姚安公癸巳同年也。罢齐河令归,尝馆余家。言其先德本浙江人,心思巧密,好与西洋人争胜。在钦天监,与南怀仁忤(怀仁西洋人,官钦天监正),遂徙铁岭。故先生为铁岭人。言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形若琵琶,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以机轮开闭。其机有二,相衔如牝牡,扳一机则火药铅丸自落筒中,第二机随之并动,石激火出而铳发矣。计二十八发,火药铅丸乃尽,始需重贮。拟献于军营,夜梦一人诃责曰:“上帝好生,汝如献此器使流布人间,汝子孙无噍类矣。”乃惧而不献。说此事时,顾其侄秉瑛(乾隆乙丑进士,官甘肃高台知县)曰:“今尚在汝家乎?可取来一观。”其侄曰:“在户部学习时,五弟之子窃以质钱,已莫可究诘矣。”其为实已亡失,或爱惜不出,盖不可知。然此器亦奇矣。诚谋英勇公因言:征乌什时,文成公与勇毅公明公犄角为营,距寇垒约里许。每相往来,辄有铅丸落马前后,幸不为所中耳。度鸟铳之力不过三十馀步,必不相及,疑沟中有伏。搜之无见,皆莫明其故。破敌之后,执俘讯之,乃知其国宝器有二铳,力皆可及一里外。搜索得之,试验不虚,与勇毅公各分其一。勇毅公征缅甸,殁于阵,铳不知所在。文成公所得,今尚藏于家。究不知何术制作也。

宋代有神臂弓,实巨弩也,立于地而踏其机,可三百步外贯铁甲。亦曰克敌弓,洪容斋试词科,有《克敌弓铭》是也。宋军拒金,多倚此为利器。军法不得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元世祖灭宋,得其式,曾用以制胜。至明乃不得其传,惟《永乐大典》尚全载其图说。然其机轮一事一图,但有短长宽窄之度与其牝牡凸凹之形,无一全图。余与邹念乔侍郎穷数日之力,审谛逗合,讫无端绪。余欲钩摹其样,使西洋人料理之。先师刘文正公曰:“西洋人用意至深,如算术借根法,本中法流入西域,故彼国谓之东来法。今从学算,反秘密不肯尽言。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乎?《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余与念乔乃止。“维此老成,瞻言百里”。信乎所见者大也。

贝勒春晖主人言:热河碧霞元君庙(俗谓之娘娘庙)两厢,塑地狱变相。西厢一鬼卒,惨淡可畏,俗所谓地方鬼也。有人见其出买杂物,如柴炭之类,往往堆积于庙内。问之土人,信然。然不为人害,亦习而相忘。或曰:“鬼不烹饪,是安用此?《左传》曰:‘石不能言,物或凭焉。’其他精怪欤?恐久且为患,当早图之。”余谓天地之大,一气化生。深山大泽,何所不有。热河穹岩巨壑,密迩居民,人本近彼,彼遂近人,于理当有之。抑或草木之妖,依其本质;狐狸之属,原其故居,借形幻化,托诸土偶,于理当亦有之。要皆造物所并育也。圣人以魑魅魍魉铸于禹鼎,庭氏方相列于周官,去其害民者而已,原未尝尽除异类。既不为害,自可听其去来。海客狎鸥,忽翔不下(鸥字《列子》本作沤,盖古字假借。然古今行用。从无书作沤鸟者,故今以通行字书之)。机心一起,机心应之,或反胶胶扰扰矣。

宛平陈鹤龄,名永年,本富室,后稍落。其弟永泰,先亡。弟妇求析箸,不得已从之。弟妇又曰:“兄本男子能经理,我一孀妇,子女又幼,乞与产三分之二。”亲族皆曰不可。鹤龄曰:“弟妇言是,当从之。”弟妇又以孤寡不能征逋负,欲以资财当二分,而以积年未偿借券,并利息计算,当鹤龄之一分。亦曲从之。后借券皆索取无著,鹤龄遂大贫。此乾隆丙午事也。陈氏先无登科者,是年鹤龄之子三立,竟举于乡。放榜之日,余同年李步玉居与相近,闻之喟然曰:“天道固终不负人。”

南皮张浮槎,名景运,即著《秋坪新语》者也。有一子,早亡,其妇缢以殉。缢处壁上,有其子小像,高尺馀,眉目如生。其迹似画非画,似墨非墨。妇固不解画,又无人能为追写,且寝室亦非人所能到。是时亲党毕集,均莫测所自来。张氏纪氏为世姻,纪氏之女适张者数十人,张氏之女适纪者亦数十人。众目同观,咸诧为异。余谓此烈妇精诚之至极,不为异也。盖神之所注,气即聚焉。气之所聚,神亦凝焉。神气凝聚,象即生焉。象之所丽,迹即著焉。生者之神气动乎此,亡者之神气应乎彼,两相翕合,遂结此形。故曰缘心生象,又曰至诚则金石为开也。浮槎录其事迹,征士大夫之歌咏。余拟为一诗,而其理精微,笔力不足以阐发,凡数易稿,皆不自惬。至今耿耿于心,姑录于此以昭幽明之感,诗则期诸异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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