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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滦阳续录(7)

刘香畹言:有老儒宿于亲串家,俄主人之婿至,无赖子也。彼此气味不相入,皆不愿同住一屋,乃移老儒于别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室亦雅洁,笔砚书籍皆具。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忽一女子立灯下,色不甚丽,而风致颇娴雅。老儒知其为鬼,然殊不畏,举手指灯曰:“既来此,不可闲立,可剪烛。”女子遽灭其灯,逼而对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砚上墨渖,掴其面而涂之,曰:“以此为识,明日寻汝尸,锉而焚之!”鬼“呀”然一声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于此室,夜每出扰人;故惟白昼与客坐,夜无人宿。昨无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硕学,鬼必不出。不虞其仍现形也。”乃悟其婿窃笑之故。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后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面急走。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鬼有形无质,不知何以能受色?当仍是有质之物,久成精魅,借婢幻形耳。《酉阳杂俎》曰:“郭元振尝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盘,目出于灯下。元振染翰题其颊曰:‘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其物遂灭。后随樵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数斗,所题句在焉。”是亦一证也。

乌鲁木齐农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间而居。往往有自筑数椽,四无邻舍,如杜工部诗所谓“一家村”者。且人无徭役,地无丈量,纳三十亩之税,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故深岩穷谷,此类尤多。有吉木萨军士入山行猎,望见一家,门户坚闭,而院中似有十馀马,鞍辔悉具。度必玛哈沁所据,噪而围之。玛哈沁见势众,弃锅帐突围去。众惮其死斗,亦遂不追。入门,见骸骨狼藉,寂无一人,惟隐隐有泣声。寻视,见幼童约十三四,裸体悬窗棂上。解缚问之,曰:“玛哈沁四日前来,父兄与斗不胜,即一家并被缚。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曳归,共脔割炙食,男妇七八人并尽矣。今日临行,洗濯我毕,将就食,中一人摇手止之。虽不解额鲁特语,观其指画,似欲支解为数段,各携于马上为粮。幸兵至,弃去,今得更生。”泣絮絮不止。悯其孤苦,引归营中,姑使执杂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营弁使导往发掘,则银币衣物甚多。细询童子,乃知其父兄并劫盗。其行劫必于驿站近山处,瞭见一二车孤行,前后十里无援者,突起杀其人,即以车载尸入深山;至车不能通,则合手以巨斧碎之,与尸及襆被并投于绝涧,惟以马驮货去。再至马不能通,则又投羁绁于绝涧,纵马任其所往,共负之由鸟道归,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归而窖藏一两年,乃使人伪为商贩,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故多年无觉者。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童子以幼免连坐,后亦牧马坠崖死,遂无遗种。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以盗已死,遂置无论。由今思之,此盗踪迹诡秘,猝不易缉;乃有玛哈沁来,以报其惨杀之罪。玛哈沁食人无餍,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祸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盗姓名久忘,惟童子坠崖时,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

佃户刘破车妇云:尝一日早起乘凉扫院,见屋后草棚中有二人裸卧。惊呼其夫来,则邻人之女与其月作人也,并僵卧,似已死。俄邻人亦至,心知其故,而不知何以至此。以姜汤灌苏,不能自讳,云:“久相约,而逼仄无隙地。乘雨后墙缺,天又阴晦,知破车草棚无人,遂藉草私会。倦而憩,尚相恋未起。忽云破月来,皎然如昼。同顾棚中,坐有七八鬼,指点揶揄。遂惊怖失魂,至今始醒。”众以为奇。破车妇云:“我家故无鬼,欲观戏剧,随之而来。”先从兄懋园曰:“何处无鬼?何处无鬼观戏剧?但人有见有不见耳。此事不奇也。”因忆福建囦关公馆(俗谓之水口),大学士杨公督浙闽时所重建。值余出巡,语余曰:“公至水口公馆,夜有所见,慎勿怖,不为害也。余尝宿是地,已下键睡。因天暑,移床近窗,隔纱幌视天晴阴。时虽月黑,而檐挂六灯尚未烬。见院中黑影,略似人形,在阶前或坐或卧,或行或立,而寂然无一声。夜半再视之,仍在。至鸡鸣,乃渐渐缩入地。试问驿吏,均不知也。”余曰:“公为使相,当有鬼神为阴从。余焉有是?”公曰:“不然。仙霞关内,此地为水陆要冲,用兵者所必争。明季唐王,国初郑氏、耿氏,战斗杀伤,不知其几。此其沉沦之魄,乘室宇空虚而窃据;有大官来,则避而出耳。”此亦足证无处无鬼之说。

老仆施祥尝曰:“天下惟鬼是痴。鬼据之室,人多不往。偶然有客来宿,不过暂居耳,暂让之何害?而必出扰之。遇禄命重、血气刚者,多自败;甚或符箓劾治,更蹈不测。即不然,而人既不居,屋必不葺,久而自圮,汝又何归耶?”老仆刘文斗曰:“此语诚有理,然谁能传与鬼知?汝毋乃更痴于鬼!”姚安公闻之,曰:“刘文斗正患不痴耳。”祥小字举儿,与姚安公同庚,八岁即为公伴读。数年,如能暗诵《千字文》;开卷乃不识一字。然天性忠直,视主人之事如己事,虽嫌怨不避。尔时家中外倚祥,内倚廖媪,故百事皆井井。雍正甲寅,余年十一,元夜偶买玩物。祥启张太夫人曰:“四官今日游灯市,买杂物若干。钱固不足惜,先生明日即开馆,不知顾戏弄耶?顾读书耶?”太夫人首肯曰:“汝言是。”即收而键诸箧。此虽细事,实言人所难言也。今眼中遂无此人,徘徊四顾,远想慨然。

先兄晴湖第四子汝来,幼韶秀,余最爱之,亦颇知读书。娶妇生子后,忽患颠狂。如无人料理,即发不薙,面不盥;夏或衣絮,冬或衣葛,不自如也。然亦无疾病,似寒暑不侵者。呼之食即食,不呼之食亦不索。或自取市中饼饵,呼儿童共食,不问其价,所残剩亦不顾惜。或一两日觅之不得,忽自归。一日,遍索无迹。或云村外柳林内,似仿佛有人。趋视,已端坐僵矣。其为迷惑而死,未可知也。其或自有所得,托以混迹,缘尽而化去,亦未可知也。忆余从福建归里时,见余犹跪拜如礼,拜讫,卒然曰:“叔大辛苦”。余曰:“是无奈何。”又卒然曰:“叔不觉辛苦耶?”默默退去。后思其言,似若有意,故至今终莫能测之。

姚安公言:庐江孙起山先生谒选时,贫无资斧,沿途雇驴而行,北方所谓短盘也。一日,至河间南门外,雇驴未得。大雨骤来,避民家屋檐下。主人见之,怒曰:“造屋时汝未出钱,筑地时汝未出力,何无故坐此?”推之立雨中。时河间犹未改题缺,起山入都,不数月竟掣得是县。赴任时,此人识之,惶愧自悔,谋卖屋移家。起山闻之,召来笑而语之曰:“吾何至与汝辈较。今既经此,后无复然,亦忠厚养福之道也。”因举一事曰:“吾乡有爱莳花者,一夜偶起,见数女子立花下,皆非素识。知为狐魅,遽掷以块,曰:‘妖物何得偷看花!’一女子笑而答曰:‘君自昼赏,我自夜游,于君何碍?夜夜来此,花不损一茎一叶,于花又何得?遽见声色,何鄙吝至此耶?吾非不能揉碎君花,恐人谓我辈所见,亦与君等,故不为耳。’飘然共去。后亦无他。狐尚不与此辈较,我乃不及狐耶?”后此人终不自安,移家莫知所往。起山叹曰:“小人之心,竟谓天下皆小人。”

太原申铁蟾,好以香奁艳体寓不遇之感。尝谒某公未见,戏为无题诗曰:“垩粉围墙罨画楼,隔窗闻拨钿箜篌;分(去声)无信使通青鸟,枉遣游人驻紫骝。月姊定应随顾兔,星娥可止待牵牛?垂杨疏处雕栊近,只恨珠帘不上钩。”殊有玉溪生风致。王近光曰:“似不应疑及织女,诬蔑仙灵。”余曰:“‘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一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无微之诗也。‘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故把支机石赠君。’李义山诗也。微之之意,在于双文;义山之意,在于令狐。文士掉弄笔墨,借为比喻,初与织女无涉。铁蟾此语,亦犹元、李之志云尔,未为诬蔑仙灵也。至于纯构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灵怪集》所载郭翰遇织女事(《灵怪集》今佚。此条见《太平广记》六十八),则悖妄之甚矣。夫词人引用,渔猎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实;然过于诬罔,亦不可不知。盖自庄、列寓言,借以抒意,战国诸子,杂说弥多,谶纬稗官,递相祖述,遂有肆无忌惮之时。如李冘《独异志》诬伏羲兄妹为夫妇,已属丧心;张华《博物志》更诬及尼山,尤为狂吠(按:张华不应悖妄至此,殆后人依托)。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传,可为痛恨。又有依傍史文,穿凿锻炼。如《汉书.贾谊传》,有太守吴公爱幸之之语,《骈语雕龙》(此书明人所撰,陈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长沙于娈童类中。注曰:‘大儒为龙阳。’《史记·高帝本纪》称母媪在大泽中,太公往视,见有蛟龙其上。晁以道诗遂有‘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句,以高帝乃龙交所生,非太公子。《左传》有成风私事季友、敬赢私事襄仲之文。私事云者,密相交结,以谋立其子而已。后儒拘泥‘私’字,虽朱子亦有‘却是大恶’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学者当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执为谈柄也。”

从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余小时闻公所说,忘其字号,大概是伯叔行也),闻某墓中有狐迹,夜携铳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则二人之发交结为一,贯穿缭绕,猝不可解;互相牵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转动,即彼此呼痛。胶扰彻晓,望见行路者,始呼至,断以佩刀,狼狈而返。愤欲往报,父老曰:“彼无形声,非力所胜,且无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实自召,又何仇焉?仇必败滋甚。”二人乃止。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创之以激其必报,亦可谓善自全矣。然小虐亦足以激怒,不如敛戢勿动,使伺之无迹弥善也。

太和门丹墀下有石匮,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贮何物。德慎斋前辈(慎斋名德保,与定圃前辈同名。乾隆壬戌进士,官至翰林院侍读。故当时以大德保小德保别之云)云:图裕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时,曾开视之。以问裕斋,曰:“信然。其中皆黄色细屑,仅半匮不能满,凝结如土坯。谛审似是米谷岁久所化也。”余谓丹墀左之石阙,既贮嘉种,则此为五谷,于理较近。且大驾卤部中,象背宝瓶,亦贮五谷。盖稼穑维宝,古训相传;八政首食,见于《洪》。定制之意,诚渊乎远矣。

宣武门子城内,如培者五,砌之以砖,土人云:五火神墓。明成祖北征时,用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制飞炮,破元兵于乱柴沟。后以其术太精,恐或为变,杀而葬于是。立五竿于丽谯侧,岁时祭之,使鬼有所归,不为厉焉。后成祖转生为庄烈帝,五人转生李自成、张献忠诸贼,乃复仇也。此齐东之语,非惟正史无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说,充栋汗牛,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戊子秋,余见汉军步校董某,言闻之京营旧卒云:“此水平也。京城地势,惟宣武门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汇于子城。每夜雨太骤,守卒即起,视此培,水将及顶,则呼开门以泄之;没顶则门扉为水所壅,不能启矣。今日久渐忘,故或有时阻碍也。其城上五竿,则与白塔信炮相表里。设闻信炮,则昼悬旗、夜悬灯耳。与五火神何与哉!”此言似乎近理,当有所受之。

科场拨卷,受拨者意多不惬,此亦人情。然亦视其卷何如耳。壬午顺天乡试,余充同考官(时阅卷尚不回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诗不佳。因甫改试诗之制,可以恕论,遂呈荐主考梁文庄公,已取中矣。临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度”句侵下文“改”字(题为“始吾于人也”四字),驳落。别拨一合字备卷与余。先视其诗,第六联曰:“素娥寒对影,顾兔夜眠香。”(题为《月中桂》)已喜其秀逸。及观其第七联曰:“倚树思吴质,吟诗忆许棠。”遂跃然曰:“吴刚字质,故李贺《李凭箜篌引》曰:‘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此诗选本皆不录,非曾见《昌谷集》者不知也。华州试《月中桂》诗,举许棠为第一人。棠诗今不传,非曾见王定保《摭言》、计敏夫《唐诗纪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开花临上界,持斧有仙郎’,何如中此诗乎!微公拨入,亦自愿易之。”即朱子颖也。放榜后,时已九月,贫无絮衣。蒋心馀素与唱和,借衣与之。乃来见,以所作诗为贽。余丙子扈从古北口时,车马壅塞,就旅舍小憩。见壁上一诗,剥残过半,惟三四句可辨。最爱其“一水涨暄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二语,以为“云中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不是过也,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诗在焉。乃知针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相与叹息者久之。子颖待余最尽礼,殁后,其二子承父之志,见余尚依依有情。翰墨因缘,良非偶尔,何尝以拨房为亲疏哉(余严江舟中诗曰:“山色空蒙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处处随人欲上船。”实从“万山”句夺胎。尝以语子颖曰:“人言青出于蓝,今日乃蓝出于青。”子颖虽逊谢,意似默可。此亦诗坛之佳话,并附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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