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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滦阳消夏录(2)

朱子颖运使言:守泰安日,闻有士人至岱岳深处,忽人语出石壁中,曰:“何处经香,岂有转世人来耶?”然震响,石壁中开,贝阙琼楼,涌现峰顶,有耆儒冠带下迎。士人骇愕,问此何地。曰:“此经香阁也。”士人叩经香之义。曰:“其说长矣,请坐讲之。昔尼山删定,垂教万年,大义微言,递相授受。汉代诸儒,去古未远,训诂笺注,类能窥先圣之心;又淳朴未漓,无植党争名之习,惟各传师说,笃溯渊源。沿及有唐,斯文未改。迨乎北宋,勒为注疏十三部,先圣嘉焉。诸大儒虑新说日兴,渐成绝学,建是阁以贮之。中为初本,以五色玉为函,尊圣教也。配以历代官刊之本,以白玉为函,昭帝王表章之功也。皆南面。左右则各家私刊之本,每一部成,必取初印精好者,按次时代,庋置斯阁,以苍玉为函,奖汲古之勤也。皆东西面。并以珊瑚为签,黄金作锁钥。东西两庑以沉檀为几,锦锈为茵。诸大儒之神,岁一来视,相与列坐于斯阁。后三楹则唐以前诸儒经义,帙以纂组,收为一库。自是以外,虽著述等身,声华盖代,总听其自贮名山,不得入此门一步焉,先圣之志也。诸书至子刻午刻,-字一句,皆发浓香,故题曰经香。盖一元斡运,二气纲缊,阴起午中,阳生子半。圣人之心,与天地通。诸大儒阐发圣人之理,其精奥亦与天地通,故相感也。然必传是学者始闻之,他人则否。世儒于此十三部,或焚膏继晷,钻仰终身;或锻炼苛求,百端掊击,亦各因其性识之所根耳。君四世前为刻工,曾手刊《周礼》半部,故馀香尚在,吾得以知君之来。”因引使周览阁庑,款以茗果。送别曰:“君善自爱,此地不易至也。”士人回顾,惟万峰插天,杳无人迹。案些事荒诞,殆尊汉学者之寓言。夫汉儒以训诂专门,宋儒以义理相尚。似汉学粗而宋学精,然不明训诂,义理何自而知。概用诋诽,视犹土苴,未免既成大辂,追斥椎轮;得济迷川,遽焚宝筏。于是攻宋儒者又纷纷而起。故余撰《四库全书·诗部总叙》有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儒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此之谓矣。平心而论,《易》自王弼始变旧说,为宋学之萌芽。宋儒不攻《孝经》,词义明显。宋儒所争,只今文古文字句,亦无关宏旨,均姑置弗议。至《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论。《论语》、《孟子》,宋儒积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皆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是嗤点之所自来。此种虚构之词,亦非无因而作也。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中散事相类。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为总漕时,署有土神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谓土神于思老翁,不应拥艳妇;马神年少,正为嘉耦。径移女像于马神祠。俄眩仆不知人。默庵先生闻其事,亲祷,移还乃苏。又闻河间学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训导谓黉宫不可塑妇人,乃别建一小祠迁焉。土神凭其幼孙语曰:“汝理虽正,而心则私,正欲广汝宅耳,吾不服也。”训导方侃侃谈古礼,猝中其隐,大骇,乃终任不敢居是室。二事相近。或曰:“训导迁庙犹以礼,董渎神甚矣,谴当重。”余谓董少年放诞耳。训导内挟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义,使人无词。微神发其阴谋,人尚以为能正祀典也。《春秋》诛心,训导谴当重于董。

戏术皆手法捷耳,然亦实有般运术(宋人书搬运皆作般)。忆小时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术士置杯酒于案,举掌拍之,杯陷入案中,口与案平。然扪案下,不见杯底。少顷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举鱼脍一巨碗,抛掷空中不见。令其取回,则曰:“不能矣,在书室画厨夹屉中,公等自取耳。”时以宾从杂遝,书室多古器,已严扃。且夹屉高仅二寸,碗高三四寸许,断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钥启视,则碗置案上,换贮佛手五。原贮佛手之盘,乃换贮鱼脍,藏夹屉中,是非般运术乎?理所必无,事所或有,类如此,然实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盗取人物不为异,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为异。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盗取人物,即可以代人盗取物。夫又何异焉?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契交也,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递出。至黄昏乃归,车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或点首,或摇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议何事。漏下二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室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闻长叹一声曰:“何必如此!”始宾主皆惊,开窗急视,新雨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立南荣外花架下,实未尝睡,亦未尝言,究不知其何故也。

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驶,至邱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那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而偶记也。

莆田林教谕霈,以台湾俸满北上,至涿州南,下车便旋。见破屋墙匡外,有磁锋划一诗曰:“骡纲队队响铜铃,清晓冲寒过驿亭。我自垂鞭玩残雪,驴蹄缓踏乱山青。”款曰罗洋山人。读讫,自语曰:“诗小有致。罗洋是何地耶?”屋内应曰:“其语似是湖广人。”入视之,惟凝尘败叶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车。恒郁郁不适,不久竟卒。

景州李露塙基墒,康熙甲午孝廉,余婿僚也。博雅工诗。需次日,梦中作一联曰:“鸾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而自不能解。后得湖南一令,卒于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先祖母张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盗肉,阴搤杀之。中一婢曰柳意,梦中恒见此犬来啮,睡辄呓语。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杀犬,何独衔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盗肉,不足服其心也。”考问果然。

福建汀州试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云有神。余按临日,吏白当诣树拜。余谓木魅不为害,听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当拜。树柯叶森耸,隔屋数重可见。是夕月明,余步阶上,仰见树杪两红衣人,向余磬折拱揖,冉冉渐没。呼幕友出视,尚见之。余次日诣树,各答以揖。为镌一联于祠门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颇异。袁子才尝载此事于《新齐谐》,所记稍异,盖传闻之误也。

德州宋清远先生言: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尝客田山司农家。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一俗士言词猥鄙,喋喋不休,殊败人意。一少年性轻脱,厌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几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听,亦愠形于色。满坐为之不乐。道士耳语小童,取纸笔,画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数四。俗客趋东南隅坐,喃喃自语。听之,乃与妻妾谈家事。俄左右回顾若和解,俄怡色自辩,俄作引罪状,俄屈一膝,俄两膝并屈,俄叩首不已。视少年,则坐西南隅花栏上,流目送盼,妮妮软语。俄嬉笑,俄谦谢,俄低唱《浣纱记》,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备诸冶荡之态。老儒则端坐石磴上,讲《孟子》齐桓、晋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如与四五人对语。忽摇首曰“不是”,忽嗔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痨嗽仍不止。众骇笑,道士摇手止之。比酒阑,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痴坐,少选始醒,自称不觉醉眠,谢无礼。众匿笑散。道士曰:“此小术,不足道。叶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宫,即用此符。当时误以为真仙,迂儒又以为妄语,皆井底蛙耳。”后在旅馆,符摄一过往贵人妾魂。妾苏后,登车识其路径门户,语贵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礼》所以禁怪民欤!

交河老儒及润础,雍正乙卯乡试,晚至石门桥,客舍皆满,惟一小屋,窗临马枥,无肯居者,姑解装焉。群马跳踉,夜不得寐。人静后,忽闻马语。及爱观杂书,先记宋人说部中堰下牛语事,知非鬼魅,屏息听之。一马曰:“今日方知忍饥之苦。生前所欺隐草豆钱,竟在何处!”一马曰:“我辈多由圉人转生,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为太息!”众马皆呜咽。一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得为犬?”一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并淫滥,尽盗其钱与所欢,当罪之半矣。”一马曰:“信然,罪有轻重,姜七堕豕身,受屠割,更我辈不若也。”及忽轻嗽,语遂寂。及恒举以戒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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