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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或人的太太

天气很冷。北京的深秋正类乎南方的腊月。然而除了家中安置有暖气管的阔人外,一般人家房子中是纵冷也还不能烧炉子。煤贵还只是一个不重要理由。不烧炉子的原故,是倘若这时便有火烤,到冬天,漠北的风雪来时,就不好办了。

因为天气冷,不拘是公园中目下景致如何美,人也少。到公园的不一定是为了到公园来看花木,全是为看人,如今又还不到溜冰期节,可以供一般多暇的为看人而来的公子少爷欣赏的女人很少,女人少,公园生意坏下来,自然而然的了。公园中人少,在另一种地方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这地方是人人都知道的“市场”与“电影院”。

这个时候是下午三点时候,大街上,一些用电催着轮子转动的,用汽催着轮子转动的,用人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用马的力量催着轮子转动的,车上载着的男男女女,有一半是因为无所事事很无聊的想消磨这个下午而坐车的。坐在车上,实际上也就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法子。然而到一个地方,一些人,必定会为一些非意思的约定下来的事情下了车子。当从西四牌楼到东四牌楼的电车停顿在中央公园前面,穿黑衣的大个儿卖票人喝着“公园”时,有两个人下了车子,这情形如出于无可奈何。然刚下车子的他们,走不到五步,卖票人嘘的一声哨子,黄木匣子似的电车又沿着地面钢轨慢慢走去运载另一些人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下车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并排的走进了公园大门,女的赶到卖票处买票。

同是卖票人,在电车上的,就急急忙忙跳上跳下像连搔痒也找不出空闲时间,公园中的卖票人,却伏在柜上打盹:倘若说,那一个生活是猴子生活,则这个人真可说是猫儿生活了。猫儿的悠闲是也正如此,除了打盹以外无事可做的。

女人像是不忍惊醒这卖票人模样,虽把钱包中角子票取出,倒迟迟的不遽喊他。

“怎么?”男的说。

“睡着了。”

于是两个人就对着这打盹的隐士模样的事务员笑。一个收票的巡警,先是正寂寞着从大衣的袋子里掏出一面小小镜子,如同时下女人模样倚在廊柱面对镜自得,见到有人来,又见到来人虽把钱取出却不买票,知道是卖票人还未醒,就忙把镜子塞到衣袋里去,走到卖票门处来:“嗨,怎么啦!”给这么一喝,睡着正作着那吃汤圆的好梦的卖票人,忽然把汤圆碗掉在地上,气醒了。巡警见了所作事情已毕,就对这一对年轻人表示一个北方仆人对上司极有礼貌的微笑,走过收票处去了。

“一碗——两碗?”他还不忘到汤圆是应论碗数,把入门票也应用到“碗”的上面。这人算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是两张。”女人对于“碗”字却听不真,说是要两张。

“二六一十二,三十二枚。”一面用手按到那黄色票券,一面说着,在头脑中已成习的钱数的卖票人,用着令人见了以为是有过三天不睡觉的神气,望买票的一男一女。在卖票人心上,是在这样时节来到这地方的,总不是一对正式夫妇,就用一个惯用的姿势,在脸上漾着“我全知道”意思的微笑。这微笑,且在巡警脸上也有着,当女人在取票以及送票给那长脸巡警时,就全见到了。女人也就作另一种意义的笑。

把票交了后,一进去是三条路,脚步为了在三者之间不知选那一路最后意于他,本来走在先一点的她就慢下来了。两人并排走,女的问:

“芝,欢喜打哪一条路?”

“随你便。”

“随你便。”她似乎为这话生了点小气,却就照样又说转去。

“那就走左边。”

“好。”

他们走左边,从一个寂寞无人的字廊上走到平时养金鱼地方,见到几个工人模样汉子正在那里用铁丝兜子捞缸里的鱼,鱼从这缸到那另一可以收藏到温室的小缸里去,免得冬天冻坏,就停下来看。

“鱼全萎悴了,一到秋来就是这样子,真难看。”女的说,说了又去看男的,却见男的正在用手影去吓那鱼。但又似乎听到女人所说的话,就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他们俩走到有紫牡丹花外的水榭。牡丹花开时的水榭附近,人是不知数。这时除了他们俩,便是一些用稻草裹着的枯枝。人事变幻在这一对人心中生了凄凉,他们坐在这花坛边一处长凳上,互相觉得在他们的生活上,也是已经把那春天在一种红绿热闹中糟塌干净,剩下的,到了目下一般的秋天了。虽然两人同时感到此种情形时,两人都不期而然把身靠拢了一点,然而这无法。身上接近心更分开了。分开了,离远了,所有的爱已全部用尽,若把生活比着条丝瓜,则这时他们所剩下来维系这瓜的形式的只是一些络了。这感觉在女人心中则较之男人更清楚。也因为更清楚这情形,一面恋着另一个人,一面又因为这眼前的人苦恼的样子,引出良心的惶恐,情欲与理智搅在一处,不知道所应走的究竟是哪一种道路。她能从他近日的行为中看出他对自己的事多少有些了然的意思。他的忽然的常常在外面朋友处过夜,这事在她眼中便证出他所有的苦恼全是她所给。他在一种沉默的忧郁中常常发自己的气,她就明白全是作太太的不好所致。然而她将怎么样?她将从一种肉体生活上去找那赔礼的机会?她将在他面前去认罪?在肉体方面,作太太的是正因为有着那罪恶憧憬的知觉在他心上,每一次的接近,作太太的越觉热爱的情形,也只能使他越敢于断定是她已背了他在第二个男子身上作了那同样的事。因为抱惭,才来在丈夫面前敷衍的心也更显。流着眼泪去承认这过错吧,则纵能因此可以把两人的感情恢复过来,但是那一边却全完了。若在这一边是认了过错,在那一边又复每一个礼拜背了丈夫去同那面的人作那私秘的聚会,则这礼是空赔,更坏了。

男子这面呢?想到的却是非常伤心的一切。然而生就不忍太太过于难过的脾气,使他关于这类话竟一句不提。隐隐约约从一些亲友中,他知道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为这痛苦是痛苦过两个多月了。可是除了不得已从脸貌上给了太太以一点苦恼以外,索性对并不必客气的太太十分客气起来了。在这客气中,他使她更痛苦的情形也便如她因这心中隐情对他客气使他难过一样。

她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受着大的苦恼,他也知道她是为一种良心苦恼着:两人在这一种情形下更客气起来,但在一种客气下两人全是明白是在那里容让敷衍,也越多痛苦。

是这样,就分了手吧,又不能。凡事是可以“分手”了之的事,则纵不分手,所有的苦恼,也就是有限得很了。何况这又不是便能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各人心中全不曾想到,他们结婚已有了六年七年。且这结合的当初,虽说是也正如那类足以借词于离婚的“老式家庭包办”法子,但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美丽身体,互相粘恋的合住了七年,在七年中全是在一种健康生活中过了,全没有可以说分手的原因!倘若说这各人容在心中的一点事为分手最好的原由,然而她能信得过另外的一个他,爱她会比这旧伴为好?且作老爷的,虽然知道她是如所闻的把另外一人当了情人,极热的在恋,然而他仍然就相信太太爱那情人未必能如爱自己的深。明知她爱别人未必如爱自己的深,却又免不了难堪,这就正是人生难解处,也就是佛说人这东西的蠢处。

一个人,自己每每不知道自己性格因为一种烦恼变化到怎样,然而他能在自己发昏中看出别人的一切来,一个在愁苦中人非常能同情别的愁苦的人,这事实要一个曾经苦过愁过的人就能举出证据来了。他便是这样。他见到她为种种事烦恼着,虽也能明白这烦恼一半是为自己作老爷的嫉妒样子以及另一个男子所给她的,但他因她另一半为一种良心引出的烦恼,就使他非常可怜她。

为怕对方的难堪,给一种幽渺的情绪所支配,全都不敢提到这事。全不提,则互相在心中怜着对方,又像这是两人的心本极接近了。

今天是太太在一个没有可以到另一个人处去的日子,寂寞在家里,老爷从一些言语上知道别的地方决没有人等候她去,又觉得她是有了病,才把太太劝到公园来。到了公园,两人都愿意找一点话来谈,又觉得除了要说便应说那在心上保留到快要涨破血管的话以外,再无其他的话。

柳树叶子在前一个礼拜还黄黄的挂在细枝条上,几天的风已全刮尽了。水榭前的池子水清得成了黑色,怕一交冬就要结冰了。他们在那里当路凳上坐着,经过二十分钟却还无一个人从这儿过身。

作太太的心想着,假使是认错,在这时候一倒到他身上去,轻轻的哭诉过去的不对地方,马上会把一天云雾散尽。然而她同时想在她身边这人若是那另外的他,她将有说有笑的,所有对老爷的忧愁也全可以放到脑背后去了。

听到一只喜鹊从头叫飞过去,她抬起头看。抬起头才察觉他像在想什么事情,连刚才喜鹊的声音也不曾听到。

“芝,病了吗?”

“不。”

“冷吗?”

“也不。”

“那是为什么事不愉快?”

“为什么事——我觉得我到近来常常是这样,真非常对不起你。”接着是勉强的作苦笑,且又笑笑的说,“原是恐怕你坐在家中生病,故同你到这儿来玩。”

笑是勉强又勉强,看得出,话也是无头无尾,忽而停止下来的。

“我看我们——”她再也不能说下去,想说的话全给一种不可挡的悲痛压下,变成了一种呜咽、随即伏在他的肩上了。

“不要这样吧,我受不住了。人来了。这是为熟人看着要笑的。回去再哭吧!唉,我是也要……”把泪噙在眼中的他,一面幽幽的说,一面把太太的头扶起,红着眼的太太就把满是眼泪的眼睛望定了他,大的泪是一直向下流,像泻着的泉。

他不能这样看她的哭,也不愿把同样的情形给她看,就掉过头去,叹着气。

“你总能够相信我,我还不至如你以为我能作的事!”

听太太的话,也仍然不掉回头来。只答应说“是。我信你。”又继续说,“我难道是愿意你因了我的阻止失去别的愉快吗?我只愿意你知道我性情。我不想用什么计策来妨害过你自由。你作你欢喜作的事,我不但并不反对,还存心在你背后来设法帮你的忙。不过我并不是什么顶伟大的人,我的好处也许是我的病。一个平凡的人所能感到的嫉妒,我也会感到。你若有时能为我设想,你就想想我这难堪的地位吧。……”

他哭了。然而他还有话说。他旋即便解释他在这两月来的苦楚,是怎样沉闷的度着每一日,又是怎样自恼着不能全然容忍致影响到她。总之,他为了使她安心,使她知道他是还在怎样的爱她,又怎样的要她爱,找了两个多月还不能得的机会,这时是已经得到了。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带得有一种毒使她要忍不来只想大声哭。

“我知道是我的错。”在男的把话说到结末时,女人说,“如今我全承认了”。

“我并不是说你错,你做的事正是一个聪明女子做的事。听人说是你同他来往,我就知道结果你非爱他不可。他有可爱的地方,这不是我说醋话。一个女子同他除非是陌生,只要一熟就免不了要感觉到这人吸引的力量大。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完全忘了我。不过我说过了,我不伟大,我是平常人,要我不感到痛苦,要我在知道你每一次收拾得很好时便是去赴那约定下来的聚会,仍然不伤心,怎么办得到?”

仍然做苦笑的他,其实心中已经爽然泰然了。他说,“你说你的吧,我们这样一谈,一切便算一个梦,全醒了。”但他眼睛却仍然红着。他听她的话。她用一个已转成了喜悦调子的话为他说。

“我明白全是我不对。认一千次错也不能赎回这过去行为。我看到你为我受苦,然而我又复为你苦着的样而受更大的苦,我身在这类乎生病的情形下,我想到死的。我一死是万事干休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权利和希望可以仍然活在这世界上,我不敢恨别一人,只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女人,又偏偏不能够见了可爱的男子时竟不去爱他。我又并不是爱了他就不爱你,就在他顶热顶乐的拥抱中,亲嘴中,我哪一回会忘了你呢。他吻我,我就在心上自己划算:唉,多可怜的芝呀!倘若是知道了这事,不是令他伤心么?他要我到床上去,我就想到要离开那个地方。但是我不能不为那谄媚的言语同那牙色的精致身体诱惑!我如他所求的作了使他满意的事以后,我就哭。我念记了一个人:在办公桌上低头办公的你,我哭了。我就悔。我适间用了五分的爱,便在后来用一倍的恨。但这又没有用处。我不能在三天以后再来抵抗第二个诱惑。他是正像五年前的你一样全个身心放在我这边。他也并不是就对你全不置意。正因了我们作的事是不大合情理的事,他是怕见你到十二分。你们的友谊是因了这件事完全毁了。他可怜你着,然而这消极的可怜不能使他放了我,因为不单他爱我,我也是爱他。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事,就劝他结婚,没效用。你要我怎么办?他要我一个礼拜去他那里一次,我是照办了。他要我少同你为一些小事争执,我是不在他说也就如此办了。他还要我爱他不必比爱你深切,这里我不能作伪。我爱他,用我的真心去爱他,我在此时是不用再讳的。但一个情人的爱决不会影响到丈夫身上。爱不是一件东西,因为给了另一个人便得把这东西从第一个人手上取得。同时爱这个也爱那个,这事是说不完只有天知道。我在你面前为你抱着时,我当真有多回是想到他,不过在他的亲嘴下,我也想到你。我先一个时节还是只觉得,正因了有他,我对你成了故事的新婚热情也恢复了。我感觉到有一个好丈夫以外还应有一个如意情人,故我就让他恋着我了。”

一切都说了。一切的事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下,他听完了太太的诉说。他觉得他先所知道的还不及事实一半,她呢,也自己料不到会如此一五一十的敢在他面前说完。两人在这样情形下都又来为自己的忍耐与大胆惊诧。他们随即是在这无人行走的冷道上成排走着,转到假山上去了。

“芝,你恕了我吧。”

“你并不作了别的不应作的事,我怎么说恕你?”

“这事算一个顶坏的梦,我知道他不久就走,以后我想我们两人便不会为别的——”

“他放你?我恐怕他不恕你。”

女的听到这话就昵着男的肩说,这不是那么说。她又问他:

“那你恨不恨他?”

“你要我恨他,我就照你的方法恨他。”

太太羞羞的说她要他爱他。是的,一个太太爱上另一个男人,也有要丈夫还跟到去爱这男人的理由,这理由基于推己及人。然而他却答应照办了。

他们回家去吃饭时,像结婚第一年一个样子。但是她却偷偷悄悄的把一天情形,写信给那个另外的他知道,还说以后再不必羞于见她的夫了。

1927年12月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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