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扇郎六首之一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遮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我能遮住我的憔悴
却遮不住我的伤悲
人类的血液和神经素来对两种姿态疯狂:庄严和妩媚。
庄严令人心折,妩媚令人心动。换句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士为知己者死,说的是战国时晋国著名刺客豫让的故事。
豫让原本是个失意的刺客,投靠过范氏、中行氏皆不遇。
怀才而无处伸展,那些日子一定是他生命中黯淡失意找不到北的日子。
直到他追随智伯。
智伯尊重他、厚待他。满脸虬髯的汉子从此有了事业,他成了真正的“士”,这个身份代表他所渴望的一切荣光。
智伯有个仇人。
那时节,各国交战,谁都可能是谁的仇人。
而智伯与赵襄子之间的仇怨导致了他的覆灭,智伯最终倒在了赵襄子与韩、魏三家联合大军的剑下。赵襄子并“漆其头以为饮器”,将智伯的头骨拿来做酒杯。
那场浩劫之后,豫让逃到山里。
每当风起,这位劫后余生的“士”思念智伯的好处,发誓要行刺赵襄子,为智伯报仇。
他说:“嗟呼!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豫让先是改换姓名混入宫庭,怀揣匕首,在厕所里伺机行刺赵襄子。不料行藏败露。
他直言不讳地对赵襄子说:“欲为智伯报仇!”
赵襄子深觉豫让忠勇,便把他放了。
豫让并没有因此改变报仇的初衷。
他动用了非常的手段:“漆身为厉,吞炭为哑”,涂漆在身上以生出满身癞疮,吞下炭块把嗓子弄到嘶哑。
这样一来,连他的妻子也“不识”也。
豫让千辛万苦乔装改扮,做足了准备,埋伏于赵襄子出行必经的桥下。
但他还是失败了,赵襄子受惊的坐骑使豫让再次失手。
在豫让的请求下,赵襄子脱下外衣,成全了豫让象征性地刺杀。
之后,豫让伏剑自刎。
其实,等不到他斩衣,当赵襄子第二次遭逢刺杀惊呼“此必豫让!”时,憨直的刺客已经完成了他的事业,他已斩了赵襄子的胆和心。
豫让的行刺是为着最简单的报恩,他要报智伯独具慧眼的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所谓知己,不过是有别人于旁人的看重。觉得他有举世无双的好处、智慧和勇气。给予的尊重、崇敬和礼遇前所未有。
否则豫让怎么会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土报之。”
因为格外不同,因为给了他人不曾给过的尊重。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遂想起,给信陵君策划窃符救赵的夷门抱关者侯嬴那凄凉的北乡自尽。
也狐疑那“图穷匕首现”被击杀于王庭犹倚柱而笑的荆柯,当他身被八创弥留之际是否想起了与高渐离饮于燕市那旁若无人的相乐与相泣。
只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
“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
他知不知道那些知己是在利用他?
也或许他根本知道,但这就是他要的人生。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干旁人底事?
“士为知己者死”,自不遇到不渝,这样的事迹是庄严。
还有一桩发生在女人身上的,叫做“女为悦己者容”,它的容与不容与士类似。
乐府里有首《团扇朗歌》:“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遮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古今乐录》曰:“《团扇郎歌》者,晋中书令王珉,捉白团扇与嫂婢谢芳姿有爱,情好甚笃。嫂捶挞婢过苦,王东亭闻而止之。芳姿素善歌,嫂令歌一曲当赦之。而珉好持白团扇,芳姿应声歌曰:‘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珉闻,更问之:‘汝歌何遗盬?’芳姿即改云:‘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后人因而歌之。”
说的是芳姿女子因为自己容颜憔悴,羞于跟情郎见面。
原来当初的美丽是为你精心炮制。因有你对我的情谊,我方为你淡扫蛾眉。
那时节,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即使在劳动之时也不放弃。
谢惠连《捣衣》:“美人戒裳服,端饰相招携。簪玉出北房,鸣金步南阶。榈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
一群妇女相邀出门洗衣,在发间插好玉簪走出北房,身上的各种配饰随着行走叮当作响。
而在征战场上,妇女红妆亦不离身。
《魏书·李孝伯传侄安世附传》云:“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选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哪可逢。”
即使身着漂亮长裙,依旧提裙飞身上马奔驰而去。
战乱的魏晋南北朝维持了长达三百六十余年的分裂割据状态,自东汉末年世家豪族的混战,直至公元589年杨坚灭陈建隋。
虽然出了几次并不全然恪守传统礼教的规范的女主政治:晋惠帝时贾后强悍,侵夺其夫惠帝之权;北魏献文帝之母冯太后借皇帝年幼而乘机专权。
又或者因为森严的门第制度,出身高贵的女子可以仗其家势轻视其夫。
女子还是为悦己者容。
文人柔美的笔记下了当时人们对女性的神秘与危险的恐惧。
曹植的洛神赋,极力描写女性衣饰及躯体之美: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而《世说新语》贤媛篇中亦留有女性令姿风神的赞叹。
如贤媛30条“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而风行六朝的清谈人物品藻亦形成六朝的嗜美风尚。
一方面程晓《女典篇》揭示:“……若夫丽色妖容,高才美辞,貌足倾城,言以乱国,此乃兰形棘心,玉曜凡质,在邦必危,在家必亡。”
将女色与祸国殃民连接,女色成为神秘与危险的代名词。
另一方面,对妇女姿色的形容,在魏晋南北朝普遍出现。曹氏的“美色”,桥公二女的“国色”,对孙亮四姬“振古绝色”的赞叹。形容贾午“光丽艳逸,端美绝伦”;翾风的“姿态美妙”,高柔妻胡氏“姿色艳逸”,李势妹的“肤色玉曜”,大符氏的“美而艳”,均极注意妇女在姿态及感官上呈现的美感。
再一方面,而男子因色衰而弃妻亦有之,曹植《出妇赋》“以才薄之陋质,奉君子之清尘,承颜色以接意,恐疏贱而不亲,悦新婚而忘妾,哀爱惠之中零,遂摧颓而失望。退幽屏于下庭,痛一旦而见弃,心仞仞以悲惊,衣入门之初服,背床室而出征,攀仆御而登车,左右悲而失声,嗟怨结而无诉,乃愁苦以长穷,恨无愆而见弃,悼君施之不终。”
男人的好色注定了女人孜孜不倦的“容”。
因此才有《团扇郎歌》的出现。
唯其如此,当心上人远去,女子便懒于装扮,首如飞蓬。
杜甫《新婚别》中,面对即将远征的丈夫,新娘表示“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不仅无心打扮,更表现一种不肯打扮的意志,就像日本一些地区的新娘,进得婆家便剪断木屐的带,以示今生今世永不离开夫家。
又如宋之问《江南曲》,“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许岷《木兰花》中“小庭日晚花零落,倚户无聊妆脸薄”。
“坐观成败岁已深,斩衣三跃说到今;清秋碧水伏剑气,谁解晋阳国士心。”
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只不过效忠的对象较有分别。
男子效忠“义”。
而女子效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