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栖曲
芙蓉作船丝纟乍,北斗横天月将落。采莲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
任凭怎样地哀求
他还是放手了
他有他的艰险黄河又怎能带你
渡过情爱的风波
他是从小聪颖过人的皇子,甚至他那龙颜肃整的父皇也赞他有曹植之能:“简文帝萧纲,武帝第三子,昭明太子母弟也。六岁能属文,武帝弗之信,于前面试,纲揽笔便成文。武帝欢曰:‘常以东阿为虚,今则信矣。’”
他是受人尊崇的江山社稷继承人,率土之滨,无不将是俯首于他的臣子:“昭明太子既早死,遂代为皇太子也。”
册封的诏文中称“晋安王纲,文义生知,孝敬自然,威惠外宣,德行内敏,群后归美,率士宅心”。
他是最浪漫儒雅的东宫太子,常与文士徐离、庾眉吾等临清流而赋诗,擅写靡离绮艳文辞,文字“风调流俊,全不见凝厚之意;盖其律调圆谐,辞笔绵丽,所以开唐四六之机调也。……为诗千言立成,尤好作艳曲;江左化之,称曰宫体”。
此时,“谢脁已死,陈子昂未生。这其间没有出过一个第一流的诗人。那时声律的发明与批评的勃兴为人所推重,但论到诗的本身,则为人所诟病。”
萧纲因此犯下“一桩积极的罪”,“因为他们制造了”宫体诗。
这些诗歌写的全是开到荼的艳情,而南朝,本也是个荼艳情的时代。
闻一多说:“那整个宫廷内外的气氛。人人眼角里是淫荡”。鲍泉《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李义府《堂词》:“春风别有意,密处也寻香。”简文帝《艳歌篇》十八韵:“自知心所爱,出入仕秦宫。谁言连屈尹,更是莫遨通?”
“本是衰老的”宫体诗原是“贫血的南朝宫廷生活的产物”。这朝帝王,被闻一多斥责为“没筋骨、没心肝”。
也许这正是萧纲的本质,因为他有太多的爱。
史载,萧纲“方颐丰下,须鬓如画,直发委地,双眉翠色”,“眄睐则目光烛人”。
那个朝代,男人皆傅粉施朱,画皮之后的他,想必颠倒众生。
而他的笔力亦如其面,腕下婉转,是字字行云般的行书。
虽然,他并非纤纤弱质,成年后,他长期担任长江中上游地区的军政首脑。其间曾率军北伐,攻取了南阳、新野、安昌等郡县。
然而,面对芙蓉般的心爱女子,他仿佛“采莲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也许,他爱得太多,以致于再不肯为任何一桩美好涉险。
南北朝是个卑弱的时代,也是爱情泛滥的年代。
男人除了爱女人,还可以爱同性。
美丽的男人同美丽的女人一样,被端正地摆上神坛献祭。
举个例子。
张畅是刘宋时的名士,《宋书》有传。《张畅传》里记载了他震撼的温柔。
宋文帝三十年,太子刘劭谋反,弑文帝,荆州刺史刘义宣发兵讨伐。当时,张畅为群僚之首,他身着丧服为文帝发丧。
举哀毕,张畅改穿黄色绔褶自射堂出,“音姿容止,莫不瞩目,见之者皆愿为尽命”。
原来并非只有女色可以倾城。
宋荆州刺史沈攸之,少孤贫,作为壮丁被征入军中,他向领军将军刘遵考要求以白丁身份做队长。
刘说,你的相貌太差了,不能做队长。
后来要征他入朝为官时,他推辞说,我长相难看,不是作国家栋梁之材的样子。
梁武帝请侍中周舍推荐一位“文学俱长”且有德行的,周舍推荐了名士徐摛。
但同时特意说明短处:“形质短小,若不胜衣”。
而梁武帝说,如果真的才华盖世,容貌差的也就算了。
可见容貌差而能被任用,也算是一种“破格”了。
男色成为社会的潮流。
萧纲不是写道:“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身为帝王本已宠姬如云,再要加上天生丽质的男童,这位郎君又岂会不顾风波渡河而来?
爱太容易,便不稀罕。
以貌取人,风尚来自汉末两晋。然两晋时重视的是风度器宇,如嵇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是由内而外的人格。
而南朝则以容貌救国,走的是张致的轻狂路子,《颜氏家训·勉学》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
这些“神仙们”在乱世末路时,或匍匐街头死于锋刃,或活活饿死于空室。
病态的文弱矫情,是如空花般的生命,宋齐梁陈,一个个都是盛开的夏花,绮丽而短暂。
六朝人世,是一场空虚斑斓的不平凡。
对身为帝王的他,更有太多的风波。
《搜神记》里说了一个关于“风波”的故事。
汉时有杜兰香者,自称南康人氏。以建业四年春,数诣张传。
传年十七,望见其车在门外,婢通言:“阿母所生,遗授配君,可不敬从?”
传,先名改硕,硕呼女前,视,可十六七,说事邈然久远。
有婢子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支。
钿车青牛上,饮食皆备。
作诗曰:“阿母处灵岳,时游云霄际。众女侍羽仪,不出墉宫外。飘轮送我来,岂复耻尘秽。从我与福俱,嫌我与祸会。”
至其年八月旦,复来,作诗曰:“逍遥云汉间,呼吸发九嶷。流汝不稽路,弱水何不之。”
出薯子三枚,大如鸡子,云:“食此,令君不畏风波,辟寒温。”
硕食二枚,欲留一,不肯,令硕食尽。言:“本为君作妻,情无旷远,以年命未合,且小乖,大岁东方卯,当还求君。”
在这个故事里,有名唤兰香的女子,为她的郎君奉上定风波的薯子。而简文帝一生的风波,是薯子都不能改变的。
南朝梁梁简文帝,名萧纲,字世绒,小字六通,武帝第三子。
原太子萧统卒后,萧纲开始踏上政治舞台。
然而,在政治上他太不幸运。
他的父皇梁武帝在位达四十八年之久,膝下的儿子早就觊觎皇位,个个摩拳擦掌必欲代之而后快。
父子之情既淡,手足更弃之如敝屣。
兄弟间的猜忌,萧纲自然也有份。
终于,萧纲有幸被立为太子,但也许这恰是他不幸的开端。
梁武帝晚年佞佛无度,政事荒废,梁政权的基础已经动摇。
大清二年(公元548年),投降梁的东魏大将侯景倒戈。他以武帝从子萧正德为内应攻破台城。
次年,侯景攻陷台城。
彼时,那舍不得权势富贵盘踞龙位多年的梁武帝早已饿死城中,梁政权名存实亡。
侯景自知门第身份均不宜代梁自立,遂于太清三年五月,胁迫萧纲为帝。
做皇帝的生活仅仅持续了两年,相信他对云端的体验尚未餍足,大宝二年八月,侯景又派人闯入宫中,废除萧纲的帝位,降为晋安王。
一代帝王从此幽闭在永福省中。
那是段最黯淡的人生。
萧纲在永福省囚室墙壁的自叙中写道:“有梁正士兰陵萧士缵,立身行道,终始如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弗欺暗室,岂况三光,数至于此,命也如何。”透露了无可奈何的凄怆心情。
两个月后,萧纲被侯景派人杀害。
并且是一次凄凉耻辱的死。
下了毒的酒菜看上去精美绝伦。
侯景的死党王伟假惺惺地奉上致命大餐,他说:“侯丞相念及陛下忧愤不已,特地派我们来为您敬酒祝寿。”
萧纲自知死期已至,不由发狂:“祝寿的酒,怎能不喝?”
于是一边欣赏乐工演奏琵琶,一边痛饮,直至酩酊大醉,在迷乱中被王伟等人用土袋活活闷死。
公元557年,在讨伐侯景的战争中发展起来的陈霸先灭梁,建立陈。
至此,梁宣告灭亡。
而萧纲,在魂飞魄散之后,是否还想念当年未曾渡过的黄河。
后世有位叫做李白的诗人,在仕途迷茫人生飘摇之中化用了萧纲的诗句,“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
是可?是不可?
如今,位于江苏省丹阳市荆林乡三城巷萧纲的帝王冢庄陵已被唐时风宋时雨磨蚀殆尽,只有一只残破的石麒麟倒伏地上,仿佛在悼念那拥有过的和逝去的。
其实萧纲《与广信侯书》中早已知道:“缘痴有爱,自嗟难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