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奉神的旨意
他是祠庙中步出的少年
你是乘淇水而来的少女
也许你唤作孟姜、孟弋、孟庸,以及孟美丽
他知名不具
潜伏于你心底
桑林中青春如月婷婷你则亭亭玉立
他采摘青萝
采摘燕麦
采摘青翠芜菁
无论采摘什么
他假采摘之名采摘欢欣
而你盈盈虚席以待爱情
他含笑离去
你——最新鲜之灵魂自桑垂之颠愉悦坠落
落入淇水荡漾的春意
《桑中》是男女幽会的情歌,歌者为男性。
诗歌从采唐、采麦、采葑起兴,引出对情人的相思。
桑间的等待、上宫的约会以及淇水旁的送别,每个邂逅的地点、每位美丽的女子,在一种周而复始的浪漫中一唱三叹。
约会,是恋爱中惊心动魄的一环,欧阳修一首《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写尽了约会之魅惑。
尽管他后半阙充满了怅惘:“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但人们只记得前半阙的风情,无数人世爱恨、万千情深意浓皆因此而生。
故,约会是美好的,也是意味深长的。
关于《桑中》,历来有些争议。
有人认为它展现的是上流社会男女的淫乱奢靡。《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
朱熹等更怒斥:一个男子,在三个不同的女子间流转,并且还如此恬不知耻地歌咏,岂非登徒浪子?
也因此桑林后多指私奔幽会之处,变成一个暧昧香艳的词。
但它不过描述了某场欢乐的群众性男女聚会。
郭沫若《甲骨文研究》:“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鲍昌《风诗名篇新解》更进一步认为《桑中》聚会非同寻常,而是饱含宗教性质的聚会。
换言之,群欢乃神圣祭祀中不能缺少的程序,即使放纵,也有神灵的默许与庇佑。
宗教,是那时人们的精神家园。是以《诗经》中但表男女欢会,必于桑中、桑间与桑林。
——那是古人的圣地。
同样的圣地还有溱水与洧水、淇上与淇奥、汝坟等地。
桑林,作为一个神圣又世俗的空间,从最原始的桑生神话到桑林祝祷祈雨,到上巳男女欢会的岁时礼仪,桑林从上古社祭的生命仪式中,开展出人世间男欢女会的世情常俗,是最神圣的世俗之花。
再来看《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溱洧之倒影
是你握一把初生的兰草如握后世之轻罗小扇
你行在荡漾的春秋流水里
行在慵懒热切的战国风中
三月三日,上巳节,溱洧河畔青年男女游春相戏、互结情好。
《汉书·礼仪志》:“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痰为大洁。”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
周代是中国历史上曼妙的年代,充满严以律己的坦诚和理想主义的浪漫。它坚持着巫风特有的神秘朴素,演绎出郁郁苍苍的人文。
因此,在祓禊的招魂续魄、解神还愿之外,欢会被引进了。
甚至,这种风俗被当时的周王朝以法令的形式予以肯定,不遵守者受罚。《周礼·地官·媒氏》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
作为天地间生物的人在祭祀之时欢会,是对自然界春生夏长秋实的模拟,它将导引来年的丰收。
而不从事爱情活动将受到惩罚,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神来之笔,它慨然将爱置于金钱之上。
因而记起《论语·先进》记载的一场盛事: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于孔子,各谈志向理想,曾子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儒家追求的理想境界并不玄远,也不过是这样的春日之会而已。
“溱与洧,方涣涣兮。”
溱洧河畔,冰化雪消。那“涣涣”溱水洧水,令人想起桃花春汛,想起春风骀荡。
人们自严寒、自冰雪的封锁,从蛰伏般的生活状态中苏醒过来,前赴后继,到野外,到水滨,去欢迎春天的光临。
那时节,郑国美好的国土上:“士与女,方秉蕑兮”。
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束嫩绿可喜的兰草,犹如捧着久候方至的春天。
尽管小小的郑国常常受到大国的侵扰,本国的统治者也并不清明,但对于普普通通的人民而言,这个春天的日子仍使他们感到喜悦与满足。
只因为他们手中有“芍药”,有美好生活的憧憬与信心。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芍药,是这场欢会中最受欢迎的礼物。
凭借芍药,某男某女轻易便走到了一起。
凭借芍药,先民完成了从风俗到爱情的转换,从自然界的春天到人生的青春的转换。
并不妖艳堕落,只是率真而大胆。
上古时期的高秙社祭仪典至春秋、战国之际,已逐渐淡化了宗教神秘的色彩,在溱洧、桑中富涵象征的文化空间中,展演着会合男女的春会仪典。
陌生的少男少女,彼此早已心领神会的相思男女,以及鳏寡寂寞之成年男女,皆在这充满情意的桑中寻到了身心的归属。
人类终于自宗教崇拜的神坛上走下,变生殖的快乐而为爱情的幸福。
那是一场爱情的欢会,几千年前的人们,在欢会中远离了群交的堕落与龌龊,找到了情欲的走向和归宿——神圣的爱情。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