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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严肃

文/刘震云

节选自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

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时,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大眼的人容易浓眉,王公道却是淡眉,淡到没几根眉毛,等于是光的;李雪莲一见他就想笑。但求人办事儿,不是笑的时候,何况能见到王公道,不是件容易的事,邻居说王公道在家,李雪莲拍王公道家的门,手都拍酸了,屋里也不见动静。王公道上身披一件法官的制服,下身只穿了一条裤衩儿。李雪莲除了看到他一身白,也瞅见屋里墙上贴一“囍”字,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李雪莲明白王公道不开门的原因。但夜里找他,就图在家里堵住他;自个儿跑了三十多里,这路也不能白跑。

王公道打声哈欠:“找谁呀?”李雪莲:“王公道。”王公道:“你谁呀?”李雪莲:“马大脸是你表舅吧?”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点点头。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娘家是崔家店的你知道吧?”王公道点点头。李雪莲:“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你知道吧?”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摇摇头。李雪莲:“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王公道皱皱眉:“你到底啥事吧?”李雪莲:“我想离婚。”

为了早点打发走李雪莲,王公道让李雪莲坐到了新婚房子的客厅里。一个女人从里间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王公道:“为啥离婚呀?感情不合?”李雪莲:“比这严重。”王公道:“有了第三者?”李雪莲:“比这严重。”王公道:“不会到杀人的地步吧?”李雪莲:“你要不管,我回去就杀了他。”王公道吃了一惊,忙站起给李雪莲倒茶:“人还是不能杀。杀了,就离不成婚了。”茶壶悬在半空,道:“对了,你叫个啥?”李雪莲:“我叫李雪莲。”王公道:“你丈夫呢?”李雪莲:“秦玉河。”王公道:“结婚几年了?”李雪莲:“八年。”王公道:“带着结婚证吗?”李雪莲:“带着离婚证呢。”说着,解开外衣的扣子,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离婚证。

王公道愣在那里,道:“你不已经离婚了吗,还离个啥?”李雪莲:“这离婚是假的。”王公道接过那离婚证。离婚证已经被揉搓得有些皱巴,王公道从里到外察看一番:“看着不假呀,名字一个是你,一个是秦玉河。”李雪莲:“离婚证不假,但当时离婚是假的。”王公道用手指弹了一下离婚证,道:“不管当时假不假,从法律讲,有这证,离婚就是真的。”李雪莲:“难就难在这里。”王公道搔着头想了想:“你到底要咋样?”李雪莲:“先打官司,证明这离婚是假的,再跟秦玉河这个龟孙结回婚,然后再离婚。”王公道听不明白了,又搔头:“反正你要跟姓秦的离婚,这折腾一圈还是离婚,你这不是瞎折腾吗?”李雪莲:“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

李雪莲最初的想法并不想瞎折腾,已经离婚了,折腾一圈还是离婚。李雪莲最初的想法是快刀斩乱麻,一刀杀了秦玉河了事。但秦玉河一米八五,膀大腰圆,真杀起来,李雪莲未必杀得过他。当初结婚找秦玉河,图他个膀大腰圆,一膀子好力气,如今杀起人来,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李雪莲和秦玉河的纠葛,都是因为孩子。李雪莲与秦玉河结婚八年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七岁了。去年春天,李雪莲发现自个儿又怀孕了。也不知是哪一回,算错了日子,该让秦玉河戴套,迁就他没让戴,秦玉河一下舒坦了,李雪莲怀孕了。二胎是非法的,如果生下二胎,除了罚款,还会被开除公职,十几年的工作就白干了。二人便去医院打胎。李雪莲怀孕两个月没感觉,待脱了裤子,上了手术台,突然觉得肚子里一动;李雪莲一下跳下手术台穿裤子。医生以为她要去厕所撒尿,谁知她出了手术室,开始往医院外走。秦玉河撵她:“哪儿去?一打麻药,不疼。”李雪莲:“这里人多,有事回家再说。”一路无话。两人回到家,秦玉河问:“你到底要干啥?”李雪莲:“孩子在肚子里踹我呢,我得把他生下来。”秦玉河:“不能生。生下他,我就被开除了。”李雪莲:“想一个既能生下来又不开除你的主意。”秦玉河:“世上没有这样的主意。”李雪莲站定:“咱们离婚。”秦玉河愣在那里:“啥意思?”李雪莲:“别人这么干过。咱俩一离婚,咱俩就没关系了。我生下孩子,孩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跟你也没关系了。大儿子归你,生下的孩子归我,一人一个,不就不超生了吗?”秦玉河一下没转过弯来。待转过弯来,搔头:“这主意好是好,但也不能因为孩子咱俩就离婚呀。”李雪莲:“咱也跟赵火车一样,等孩子上了户口,咱俩再复婚。孩子是在离婚时生的,复婚等于一人带一个孩子。哪条政策也没规定双方有孩子不能结婚。结婚后不再生就是了。”秦玉河又搔着头想了想,不由佩服赵火车:“这个赵火车,曲曲弯弯,都让他想到了。这个赵火车是干啥的?”又端详李雪莲,说道:“你肚子里不但藏着一个孩子,还藏着这么些花花肠子,我过去小看你了。”

于是两人去离了婚。离婚之后,为了避嫌,两人也不再来往。但大半年过去,等李雪莲把孩子生下来,却发现秦玉河已与开发廊的小米结了婚。不但结了婚,小米也怀孕了。当初离婚是假的,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当初李雪莲走的是赵火车的路,没想到一路走下来,终点站是这么不同。李雪莲去找秦玉河闹,李雪莲说当初离婚是假的,秦玉河一口咬定,当初离婚是真的。有离婚证在,李雪莲倒输着理。李雪莲这才知道,是自己小看了秦玉河。不是咽不下这件事,是咽不下这口气。比这更气人的是,当初离婚的主意还是李雪莲出的。被别人蒙了不叫冤,自个儿把自个儿绕了进去,这事儿可就窝囊死了。

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东街老晁家哥儿俩,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儿俩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儿俩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可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儿俩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儿俩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说道:“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儿,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你们哥儿俩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王公道用法槌敲着桌子,道:“刁民,全是刁民。”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儿俩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说道:“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儿俩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你的事儿,啥事儿?”李雪莲:“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将思路从晁家哥儿俩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麻烦。”李雪莲:“谁麻烦?”

王公道:“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李雪莲:“我不怕麻烦。”王公道:“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李雪莲:“秦玉河。”王公道:“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李雪莲:“要的就是这个麻烦。”王公道:“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李雪莲:“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王公道:“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李雪莲:“你到底要说啥?”王公道:“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李雪莲:“哪里又大了?”王公道:“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李雪莲:“不让人多生娃。”王公道:“不是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是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李雪莲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王公道笑了:“那倒不能。”李雪莲:“能判我死刑吗?”王公道:“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李雪莲:“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王公道搔着头:“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李雪莲在后边撵着:“要等多长时间?”王公道想了想:“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李雪莲:“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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