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时,他的笑意里,终是流露出一丝哀伤,“看来,寡人的时间……也剩得不多啊。”
而这犹如自嘲般的话,却让帛萃如雕塑一般怔在那里。
她静静地望着他哀伤的眼眸,望着这自从十年前便再未见过的温情,她的心,就仿佛被人用刀割走一块般,鲜血淋漓,剧痛难忍。
“你……”最后,她哽咽着声音,问了他一句,“你是真的……爱上她了吗?”
帝喾怔了怔,随即,扬唇一笑,“是。”
曾经,在枯萎的抚溟树下,他以为他想通了。一人一生,只能爱一人,否则,便是背叛。
可是,他还是不能自已地背叛了……不是已不爱华儿,而是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心里爱过谁,有过谁,也无法不去爱那个……嘻笑怒骂都让他揪心的她。
“你居然……承认了?”帛萃笑得很苦,眼角,嘴角,都是苦涩,因为,那颗疲惫至极点的心,终于再也塞不下那么多的痛苦,这一刻,统统溢了出来。
她心里仅存的希望,如此都成了泡沫,现在,她仰脸看她,等着他将泡沫也刺破,“你爱她,那么……比爱华公主还爱得深么?”
他怔了一下,刹那间沉了脸色,赭玉色眼眸里杀气四溢,“你说什么!”
“别以为臣妾什么不知道……”帛萃冷然望着他,毫不掩饰地以一种嘲笑的口吻反讽道,他可知道,十年前,他与那女子相会的每一夜,她都会挺着肚子立在茂密的枝叶之后,紧攥拳看着那温馨而暧昧的一幕幕,忍受着……百虫噬心的痛苦。
她隐忍了十年,如今,终于可以撕破脸了。
同样地攥紧拳心,可她脸上的表情,已不再是悲愤,甚至,那尖锐的声音里,在嘲笑之外,还带着些幸灾乐祸,“十年前,你喜欢上自己的亲妹妹,恐怕若不是先王陛下及时发现,下令让你安排她的婚事,你们说不定早就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了!”
“住口!”帝喾顿时气得浑身发颤,一张俊脸,从来没有黑得这般可怕,“我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龌龊!”
他倒希望他龌龊一些,无耻一些,不要总自以为是地扮作正人君子,否则,他便可以抛下一切,无视那恶心的伦理世俗,带着华儿远走高飞!
可是,为什么这个道理,偏偏让他在失去挚爱什么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懂得!
“我也倒希望你们龌龊一些!”帛萃冷笑道,这样……她就不至于傻乎乎地抱着希望苦等十年,苦撑十年!十年前……她就可以做出决定!
“你说什么!”帝喾气得眉心拧成一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忍住自己冲上去将对方结果的欲望。
“没什么,”帛萃仰起头道,冰冷的笑容竟带了些玩味与挑衅,“只是想问问你,假如你知道,十年前杀死华公主的,不是疏祠,而是你房里那娇滴滴的新欢……你还会为了她与你的结发妻子发这么大火么?”
“什么……”帝喾怔住了,不过一瞬间,本被怒火熊熊焚烧的身体忽地变得一片冰凉。
“信不信由你。”帛萃冷哼一声,便昂首挺胸大步朝宫外走去,她已留下了一个结扣,一个不解开便会勒得他彻夜难眠的结扣,这便够了。
“娘娘!”庆仪已在外守候多时,只是见得帝后对峙的情形,不敢贸然靠近,此刻一见帛萃过来,急忙忧心忡忡地迎了过去,“您……还好吗?”
“没有比现在让本宫感觉更好的了。”帛萃笑了笑,该怎么说呢……豁出去后,还真是轻松呢。
“娘娘……”见她苍白而憔悴的面色,庆仪好生不忍,禁不住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娘娘……你难道不打算让陛下看证据么?……证明是那妖女杀了华公主的证据?”
“不,没这个打算。”帛萃轻轻摇头,却侧脸,用余光一扫那依然呆在院子里的人,话语里透出一丝决绝与悲凉,“本宫说过……这会是最后一次机会。本宫已经死心……从今以后,再也不必费心折腾。”
心里,还会有丝丝的痛,可是,却忽地发现吸入的空气如此清新,这解脱后的轻松,将那痛苦也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奴婢……应该为娘娘感到高兴吗?”见到她眼里的苍凉,庆仪面色难忍忧伤。
“恩,你应该恭喜本宫一下。”帛萃笑了笑,尽管那笑容是越发悲哀了。
恭喜,她终是能……下定决心了。
“陛下……”当一名侍卫匆匆跑入院里,见到正立在草地上发呆的男子时,急忙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了了他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打扰君王静思的时候。
可这一声,却还是将帝喾游散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什么事?”帝喾轻轻地问了一声,那轻软飘渺的声音,泄露了此刻他心底的困惑与虚弱。
“恩……回陛下,您让准备的早膳已经好了,是否需要现在端上来?”侍卫提着一颗心紧张地回道,对方平和得反常的举止,反而让他更担心了。
帝喾一怔,随即淡淡一笑,“等等,寡人先去叫人起床。”
说罢,他便缓缓朝房里走去,可任谁也看得出来,那原本稳健的脚步,现在变得很虚,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般,随时可能整个人都栽下去。
萃儿,你真是个可怕的女子。
在伸手推门的那一刻,他不禁苦笑,不愧是十余年的夫妻,她很清楚如何调动起他那有时连自己也压不住的警惕与疑心。
“凝儿……”他缓缓走至床边,望着那依然在沉睡的人儿,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是你吗……是你杀了华儿吗?”
如果不是帛萃的演技又上了一层,高得甚至能骗过他的眼,那便是……她说的真是事实。
“是你……杀的吗?”他哀伤地抚着千予的脸,然后手缓缓下移,移至她的颈部,她的喉咙……
如果,真是她杀了华儿……那便意味着,他就必须得……杀了她了。
五指踌躇着,停留在她的喉部,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最终,他一甩衣袖,气恼地从床上立了起来!
该死的!要她死在他手上,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情景啊!
这人,整得她疼得要死,到现在还腰酸背痛,竟敢说她自愿!好吧,她承认后面她有那么一丁点的……意乱情迷,可是,昨天晚上,她有说不的资格么!
“你给我出去!”当发现身边已没东西可扔,可他还笑嘻嘻地将所有接下的东西拿在手里炫耀的时候,她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径直将手朝外面一指,大有你不出去我就死给你看之势。
“该用早膳了呢。”可他非但不气,望着她的眼神反而更温柔了,他宠溺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只捡回来的小野猫,虽然被对方恶狠狠地弓起背来龇牙示威,可就是舍不得扔回去。
“不吃!”她气得牙痒痒,哪有心思吃饭,“看着你我就气饱了!”
“饱了?”他眼里的光闪烁了两下,她还没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竟已坏笑着逼近她,“那就是,有力气干活了?”
她顿时呆在那里,察觉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不由得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你……别过来。”
可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逼得更近了,“你可知道,作为有资格拥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的君主,一定会有很好的体力。”
“那又怎样……不关我的事。”她感觉到自己的背心已经靠上墙,再无路可退。
“怎会没有关系?”他笑得愈发神秘了,“你应该分析得出来,让君王将三千宠爱都集中在一人身上,那人该相应付出如何的代价。”
“那你就去找别的人发泄好了。”
“可如果寡人不想呢?”。
“寡人为你牺牲这么多,你必须做出补偿。”
他怔了怔,却抿嘴一笑,扯开她身上的棉被,也扯下自己仅着的单衣,让他与她之间再无阻隔,“还好,你不会武功……”
这样,他心里的困扰……总算是能搁置一半了。
她如此美好,让他沉迷,可以的话,他只想一生一世拥她入眠,一生一世,别去思考那些关于仇恨的问题……
这一次,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门外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陛下……早膳要凉了。”
却不知里面正在春色限,被这般一打搅,帝喾顿时眉心一皱,极不情愿地将动作停了下来。
千予本是紧闭眼紧咬下唇,一身香汗淋漓,可睁眼见帝喾这般懊恼不甘的神色,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被对方不满地一瞪之后,她脸瞬间胀得通红,骂了一句“色狂”后便将自己藏进了被子里不肯出来。
却只听得一句,“喂,再不出来用早膳,寡人又要掀你被子了。”
她顿时吓了一跳,谁知道掀被子后,被精虫灌脑的他会不会只是催她起床那般简单……毕竟,有先例不是么?
“我就起来……只是,暂时没力气而已。”她伸出脑袋来,狠狠白了他一眼,她现在这样有气无力,还不都是他害的!
“没力气?那么,寡人让锦灵或者哪个宫女来帮你?”他笑着说道,心里却在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严重自虐倾向,不然为什么连看着她的白眼,都会觉得心里灌满了甜甜的蜜,满得一不小心就让甜蜜的笑容从嘴角溢出。
而她却被他的话吓得白了小脸,急忙摆手表示抗议,“不要!我过会自己来……你先出去!”
开玩笑,待会要让锦灵或者其他不认识的女子来帮她换衣,见到她那一身的“小草莓”,她还不得羞愧而死……他烙上的印记却怎么也藏不起来。
一颗心,扑扑地跳个不停,若不是脚踏在绒毯上,感受到那再真实不过的触感,若不是,身下那犹未散去的酸痛感,提醒他对她做过的“坏事”,她真要以为昨夜以及今早的事……都不过是一场她臆想出来的春梦。
她真的……成为他的女人了?不再是如册封大典上那狂妄的宣言,而是,真真切切地,将自己身子的一切都交给了他。
而……她的心呢?
她的心,也交给他了么?
一颗柔软的心,忽然痛了起来,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迷茫,而她没想过,心被迷惘所困,有时竟比直接被割上一刀还要来得痛……来得让人窒息。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疼痛,因为,有一束反射的光从地上射中了她的瞳孔。而望着那跌落在地板上亮晶晶的小东西,她心一酸,走过去愧疚地将它拾了起来。
还好,白金没有损,钻石也不至于跌破,可是,望着那依然璀璨夺目的钻戒,她心里竟仿佛跟见到它被摔裂成碎片一般痛。
大概,是因为……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帝喾这一摔,摔得四分五裂了吧。
可那是什么……她不知道。
涉明明说,这钻戒,会让她认清自己的心,可为什么,望着这完好无损的钻戒,她竟觉得心中愈发混乱了呢?
“咕……”许是她愣了太久,胃终于用这种煞风景的声音来表示抗议了。她怔了怔,自嘲地笑笑,便又四下找了根线来,将那钻戒再次系在颈上,这才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房门迈了出去。
却不想,一开门,却见到几个人立在房门前,在简苛与正奇之外,是好几个她没见过的将士。而从那风尘仆仆疲惫难掩的脸来看,这几个人竟像是连夜赶到王宫报信一般。
其中一名将士正一脸肃色,正在低声对帝喾说着什么,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因为,此刻她在帝喾面上见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震惊,惊得,就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能正确接收信息一样!
“那个……”这神情,竟会让她有些心疼,她禁不住出声,打断了他们。
而见得她来,众人皆是一惊,神色有异,正奇见得她安然无恙,不禁欢喜,可欢喜不过只是短暂一瞬,便化作忧色,配合沉默不语。
“你……弄好了么?”帝喾没有如平常一般霸道地上前来吃她豆腐,反而在一怔之后,露出了用来掩饰情绪却明显已不自然的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见到她后那异常的反应,让她禁不住怀疑这件事与自己有莫大关联,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介入了她这按身份不该过问的事。
“没什么。”帝喾轻咳了一声,“寡人这有些要事,你自己先用着早膳,寡人很快便来。”
严重到连吃饭也不吃了?她不禁皱了皱眉,看样子……他一定有大事瞒着她。
此时,有侍卫上来带她去用膳的地点,她拧着眉盯了他一会,最后下巴一抬,“好,我先去,你别耽误太久。”
看他掩饰的笑容,十有八九是不肯在这时候告诉她的了,她便也乖顺地应着,心里则盘算着待会要如何来场精明的审问了了如果他不愿意说出真相,至少她可以打探出猜测的方向。
而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后,帝喾终是松了一口气,可当准备延续方才被中断的话题时,回想起那惊人的情报,那赭玉般的眸子禁不住再次闪烁起惊骇的光。
“苏吴,你可看……清楚了?”他的心越跳越慢,慢得几乎要完全停止,他大脑一片混乱,甚至已分辨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那真的是……疏祠的墓?他……真的死了?”
“回陛下,”为首被唤作苏吴的将士答道,“墓碑上,的的确确写着‘了国太子疏祠之墓’几个大字,而从泥土的新鲜程度来看,是最近一两个月才建,也很符合上一次陛下亲征追捕的时间。”
“不!这一定是……障眼之法,借以来放松寡人的警惕。”帝喾攥紧了拳,他此刻的心情,岂是矛盾二字便能简单形容!
疏祠死了,他按理应该高兴,可是,现在却希望听到的不过是个谣言,是个阴谋……疏祠还没有死,还好好地活在某处,等着……被他一剑穿心。
或许,这纠结的心情是因为遗憾吧,遗憾这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不能被他亲手凌迟于剑下便这般舒适地死去了,但当他捂着胸口,感受到那里的憋闷时,他却发现,在遗憾与失落之外,同时困扰着他让他难以展颜欢笑的,还有一份深深的担忧……
可接下来入耳的话,却逼着他不得不面对自己这些如乱麻般纠缠的心情。
“陛下,卑职可不这么认为。”苏吴冷静地回道,“了国人一向敬畏鬼神,墓碑对他们而言,是通往冥界的入口,不容亵渎,否则,死后也会饱受磨难。所以卑职认为,了国太子再如何畏惧陛下的神威,也不会贸然拿鬼神来当挡箭牌,为自己在冥界积下冤孽。”
“可说不定……王族会仗着自己的身份无视这些……”帝喾的心已经无法保持镇定了,唯有嘴上,还在倔强地说着连自己也无法说服的话了了他还记得,当他攻破了国王都时,年迈体衰的了王因为笃信玉玺是王入冥界的信物,宁死都要回来找寻玉玺,以至于被他一剑刺入心窝而毙命的惨状。
“陛下,请您清醒一下,”苏吴皱着眉头回道,“说些这种没根据的话,只会让卑职怀疑您此刻的判断水准。”
帝喾一怔,却不由得微微一笑,“苏吴,你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所以,卑职才不适合留在王都,免得见一次便羞辱陛下一次。”苏吴说道,嘴角也扬起笑意。
“哦,那你是在抱怨寡人总是将你派遣在外,让你饱受奔波之苦了?”
“卑职怎么敢呢?”苏吴回道,从毫不谦卑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反讽,可从唇角微扬的弧度来看,他压根没有抱怨的意思。
实际上,他只觉得自己很幸运,作为一名毒舌兼不知道如何委婉示好的人,没有因三番四次当众扫君主的颜面而被处死,反而被继续委以重职,在王都之外四处奔波,不用花时间钻研人情世故,对他来说,绝对是最体贴最完美的安排。
而这一点,也让他铁了誓死跟随这主子的心,只是以他的性子,若是直接告诉帝喾,那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陛下,别想扯开话题,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在帝喾还在为这手下的直率抿唇轻笑的时候,苏吴眉峰一挑,继续用那些在旁人看来根本是大逆不道的话重重地敲击帝喾的耳膜,“卑职不会轻易下结论,也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来扰乱军心,所以,卑职这次来,带来了铁铮铮的证据。”
帝喾的笑容凝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想逃走不再思考这事的,直到苏吴的下一句话,犹如霹雳般击中了他了了
“陛下,卑职将疏祠的尸身也带来了,正放在地汇殿,陛下可有兴趣与卑职一同去查看?”
“你说……尸身?”帝喾的笑已挂不住了。
“不错,”苏吴回道,“陛下不是吩咐过,追捕疏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么?卑职现在见到墓了,便惟有挖开将对方的尸身带回来了。”
帝喾愣在那里,那赭玉般的眸子里,是虚无一物的空洞,他沉默了许久,最后,一甩袖,将所有杂念都狠狠地甩了出去。
“那么……便领寡人去看吧。”
“千凝!你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