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班尼不禁莫名其妙地可怜起坐在旁边的捕鸟人来。他甚至心想，只要这人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情愿做一只百年伫立在那万丈光芒的银河河滩上的小鸟，任其捕捉。总而言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弃之不理。乔班尼想询问捕鸟人他真正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可又一想，那样未免太冒失。正当他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时，坐在旁边座位上的捕鸟人已经不见了。货架上的白布行李也不见了。他想，捕鸟人会不会又在车窗外叉着双腿仰望天空，做准备捕捉白鹭的姿势呢？于是他连忙朝外看去。然而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沙金和银白色的芒草波浪，捕鸟人那宽大的脊背和尖顶帽子却无影无踪了。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柯贝内拉也茫然地说。
“去哪儿了呢？我们究竟在哪儿才能再见到他呢？我还没来得及跟那人说上几句话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开始我还觉得那人有些碍事，这会儿想起来心里很难受。”
乔班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产生这种奇特的感情，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很像苹果的香味儿，难道是因为我太想吃苹果了？”柯贝内拉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环视四周说道。
“是有一种苹果味儿，好像还带着点儿野蔷薇的香味儿。”
乔班尼也跟着看了看周围，他觉得这个香味儿好像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可乔班尼又一想，现在是秋天，怎么会有野蔷薇花呢？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六岁、头发乌黑油亮的小男孩突然站到了乔班尼眼前。他身上的红夹克衫的纽扣敞开着，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全身瑟瑟发抖，脚上也没有鞋子。小男孩身旁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的高个子青年，他紧紧拉着男孩子的手，他站得这么直，就像是一棵在狂风中还巍然挺立着的光叶榉树，肃穆而庄严。
“哎，这是哪儿呀？哇，真漂亮！”青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岁左右、茶色瞳孔、十分可爱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手挽着青年的胳膊，正惊奇地看着车窗外面。
“这里是蓝开夏。不对，是康涅库德克特州。嗯，也不对，我们应该是到了天上。对！我们要到天上去了！你们看！那个标志就能证明我们在天上了。到了这儿我们可就什么也不怕了，因为是上帝把我们叫来的。”黑西装青年喜形于色地告诉身旁的女孩子。可又不知为什么，刚说完这番话，他的额头上就浮现出一条条的皱纹，显得十分疲惫不堪。不过他还是勉强微笑着，叫男孩子坐在乔班尼旁边，然后又和蔼地向小女孩指了指柯贝内拉身旁的座位。
女孩子温顺地坐了下来，双手文静地并在一起，放在大腿上。
“我要找菊代姐姐。”男孩子刚坐下，便朝那个神情怪异的青年叫道他刚要坐到灯塔看守旁边的座位上去。青年脸上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悲伤神情，他死死地盯着男孩那头卷曲的、湿漉漉的黑发。而小女孩则猛然用双手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爸爸和菊代姐姐还有很多事没做，不过他们马上就会跟来的。再说，妈妈已经等我们很长时间了。她肯定会想：我的宝贝儿在唱着什么歌呢？在风雪飘飘的清晨，我的宝贝儿在和伙伴们手拉手绕着院子和草丛大声欢笑吗？妈妈是真心实意地盼望、挂念着你呢，还是快点儿跟我们一起去见妈妈吧！”
“嗯，不过，我要是不坐那条船就好了。”
“是呀。可是你看，天空多好，你看那条壮观的银河！我们每年夏天，唱《闪闪的星星》唱累了休息时，从窗口隐隐约约能望见的那片白茫茫的东西，就在那里，就是它。你看，多美呀！你一定从未见过这么光芒灿烂的景致。”
姐姐停止了哭泣，用手帕擦干眼泪，望着对面。青年又开导似的轻声轻语地对姐弟俩说：“我们已经不必再为任何事而悲伤了。我们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旅行，马上就可以去上帝那里。那个地方，充满了光明和芬芳，有许许多多善良、亲切的人。还有，虽然我们没能乘上小汽艇，但是那些最终乘上了小汽艇的人们，一定都会得救的。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回到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父母身边，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好了，我们马上就到了。来，打起精神，让我们唱着歌前进吧！”青年抚摩着男孩那头湿漉漉的黑发，安慰着他们俩，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舒缓起来。
“你们几位是从哪儿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直坐在旁边的灯塔看守总算看出了点儿眉目，他便问青年。青年微微笑了笑，说：
“是这样的。我们乘坐的船撞到冰山上，沉没了。这孩子的父亲有急事，两个月前先回国了，所以我们是随后出发的。我在大学里读书，是他们俩的家庭教师。正好是第十二天，也就是今天，或者已经是昨天了。船一下子撞在冰山上，船体突然倾斜，然后就开始下沉了。
“当时的海面上只有微弱的月光和茫茫的浓雾。救生艇的左舷已经有一半淹没在水里了，人们全上去的话肯定要同归于尽。我就拼命叫喊：‘让小孩子们先上去吧。’旁边的人立刻闪出一条路，并为孩子们祈祷。然而到了救生艇跟前，我看见还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推开他们。但当我想到拯救我身边的这两个孩子，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时，我还是推开了前面的孩子。我告诉自己，既然想拯救他们，不如把他们送到上帝面前，这样更能使他们获得真正的幸福！至于那违背上帝意志的罪过，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只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搭救我身边的这两个孩子。
“但是当时，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小艇上已经挤满了和自己的孩子们诀别的家长母亲们疯狂地最后一次亲吻着自己的孩子，父亲们则强忍着悲痛，只呆呆地立在那儿。那场面无论谁看了都会肝肠寸断的。不一会儿，大船开始迅速下沉，而我们只能紧靠在一起。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要紧紧抱住这两个孩子，能漂多远就漂多远。事情发展到现在，只有等船沉了。
“此刻，不知什么人扔过来一只救生圈，可一滑又漂走了。我竭尽全力将甲板的一块木格子拆卸下来，于是我们三人如获救星似的牢牢地抱住它。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赞美歌，顿时大家用各国语言齐声合唱。与此同时，一声巨响，我们随即掉入水中。我想我们大概是被漩涡吞没了，我便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当我模模糊糊地思考时，就来到了这里。这孩子的母亲前年过世了。我想小汽艇上的人们肯定会得救的，因为有那么多技术娴然的船夫驾驶着小汽艇迅速离开了大船。”
周围响起了一阵叹息和祈祷声，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回想起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眼圈都红了。
啊，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在冰山河流北边的大海上，不知什么人乘坐小船，与狂风，与冻结的潮水，与刺骨的严寒作斗争，他在全力以赴。我实在同情那个人，并感到过意不去。我究竟能为那个人的幸福做些什么呢？
乔班尼垂着头，陷入了深思。
“究竟什么才是幸福，我也搞不清。其实，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只要能直行正道，即使赴汤蹈火，也能一步步接近幸福。”灯塔看守安慰道。
“是呀。为了达到至高无上的理想境界，就要饱尝各种苦涩，这是上帝的旨意。”青年也祷告般地说道。
姐弟俩精疲力竭地靠在座背上睡着了。男孩子刚才还赤裸着双足，现在不知何时已穿上了一双洁白柔软的小皮鞋。
列车咣当咣当行驶在光辉夺目的磷光岸边，对面的车窗，如同放映着幻灯片，成百上千的大小三角标上还亮着红点的测量旗。原野一望无际，聚集了很多很多苍白的薄雾。不知是那里，还是更远的地方，不时有各种各样迷离的烽火般的东西，袅袅升向黛蓝色的天空。那明丽的清风，挟带着玫瑰的浓郁香气。
“怎么样，这种苹果您还是头一回见到吧？”坐在对面的灯塔看守，双手捧着金黄色和红色光泽的大苹果，并用腿接着，唯恐苹果掉落。
“呀，从哪儿弄来的？真漂亮！这里出产这么漂亮的苹果呀！”青年又惊又喜。他眯着眼，侧着头，贪婪地端详着灯塔看守手里捧着的那些苹果。
“喂，请拿着吧，接着！”
青年拿了一个，望了望乔班尼他们。
“哎，那边的两位小少爷，也拿一个吧。”
乔班尼一听自己被叫作“小少爷”，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但没出声儿。
柯贝内拉却说声：“谢谢！”
于是青年亲自拿了两个苹果给他们俩一人一个。乔班尼很无奈，只好起身道谢。
灯塔看守总算腾出了双手，他把最后两个苹果轻轻放在熟睡着的姐弟俩的膝盖上。
“太感谢了。这是从哪儿摘来的？多么漂亮的苹果啊！”青年仔细地看着苹果。
“这一带当然也有很多人从事农业生产，但多半是自然而然结出丰硕果实的。农民也并不怎么吃苦费力，基本上只需要撒下自己喜欢的种子，就会自然丰收的。稻米也不同于太平洋地区，没有稻壳。米粒足足比普通的大十倍，到处都是稻谷飘香。可你们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农业了。无论是苹果，还是点心，连糟粕都不剩，全部蒸发掉了。香味儿也全部扩散出去了。”
男孩子突然睁开双眼，说话了：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了。她在一个有漂亮柜橱和很多书的地方，笑眯眯地向我伸出双手。我喊着：‘妈妈，我给您拾一个苹果吧！’然后我就醒了。啊，这是在刚才的火车里吗？”
“苹果在这儿，是这位伯伯给的。”青年说。
“谢谢伯伯。阿香姐姐还在睡，我来叫醒她。姐姐，你看，人家送我们苹果了。快醒来吧！”
姐姐笑着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只见她用双手遮着光线，看了看苹果。
男孩子简直像吃苹果饼一样啃着苹果。而那削得整齐好看的苹果皮，形成软木塞起子似的螺旋形，垂到地板上，但在倏忽间又变成一团灰光蒸发掉了。
乔班尼他们俩把苹果藏进衣袋里。
河下游对岸，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枝上结满了红彤彤的圆果子。树林正中央竖着一个高高的三角标。树林深处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乐声，那是一支交响乐队和木琴的协奏曲，美妙的乐曲随风传来，令人陶醉。
乔班尼听得热泪盈眶。银河渐渐远去，消失在远方，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这时，列车逐渐离开河边，飞驰在悬崖上。
对岸黝黑的山崖也沿着河岸向下游移动，而且越来越高。猛然间，一棵高大的玉米在乔班尼的眼前一晃而过。玉米叶子卷曲着，叶子下面露出绿油油的大玉米棒。那玉米棒已经吐出绛红的穗子，甚至可以看到珍珠般的玉米粒。玉米一排排增多，一片又一片地排列在山崖和铁轨中间。乔班尼不禁从窗外抽回身来，向对面的车窗望去。辽阔的玉米田一直通向天空下那美丽原野的地平线尽头，一棵棵玉米簌簌地随风摇动，卷曲整齐的叶梢上，滚动着充分吸收了日光、如钻石般的露珠，红的、绿的，晶莹可爱。
“那是玉米田。”柯贝内拉对乔班尼说。
可乔班尼迟迟振作不起来，仍然冷冷地望着田野，随口答道：“大概是吧。”
这时，列车渐渐减缓速度，车窗外闪过几盏信号灯和扳道器的指示灯，便进入了一个小站。
正面银白色的时钟指针正好指向两点。风止了，列车停了。
万籁俱寂的原野上，唯有那只钟摆在嘀嗒嘀嗒地准确记录着时间。
在钟摆摆动稍弱的那一瞬间，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从遥远的原野尽头飘来一丝旋律声。
“这是《新大陆交响曲》。”坐在对面的女孩子望着那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此时此刻，车厢里的黑西装青年和所有的人都动情地幻想起来。
“多么恬静舒适的时刻！我为什么不能更快活些呢？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孤单悲伤呢？不过，柯贝内拉也未免太过分了，他是跟我一起上的这列火车，可只顾跟那个毛丫头交谈，真叫我伤心。”
乔班尼又一次用手遮住半边脸，凝视着对面的车窗，这样想着。
清脆、嘹亮的汽笛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启动。柯贝内拉也无聊地吹起《星星索》口哨。
“噢，这里已经是荒漠的高原了。”
身后传来一位老人睡醒时那爽朗的讲话声。
“这里的玉米若不是用棍子挖了一个二尺多深的坑，将种子播下，是长不出来的。”
“是吗，这里离河水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吧？”
“嗯。这里起码有两千尺到六千尺深，简直同险峻的峡谷一样。”
对了，这里不是科罗拉多高原吗？乔班尼猛然想起。
女孩子将弟弟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她那乌黑的双眸出神地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柯贝内拉又无聊地吹起口哨。小男孩那像丝绸一样细腻、像苹果一样可爱的圆脸朝向乔班尼这边。
玉米田突然不见了，黑黝黝的原野伸向远方。《新大陆交响曲》由地平线边际清晰地涌起，黑黝黝的原野上跑来了一个印第安人，只见他头插白羽毛，手腕和胸前佩戴着无数个石饰，在小弓箭上搭上一支利箭，正一溜烟地追赶火车。
“哎呀，印第安人来了，印第安人追上来了。姐姐你看！”
弟弟喊道。
黑西装青年也睁开眼睛。
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站了起来。
“追上来了，追上来了。他是在追火车吧？”
“他不是在追火车，而是在打猎，或者是在跳舞。”青年似乎忘了现在的处境，手插进衣袋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