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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锦绣年代(2)

那一天,是个周末。我趴在桌上写作业。院子里一阵摩托车响,表哥来了。我迎出去,却看见,表哥的身后,带了个姑娘。表哥没有向我介绍,只是笑着问我,小春子,你一个人在家?这时候,我母亲从厨房里迎出来,两只手上满是面粉。她在和面。我母亲慌忙把他们让进屋,吩咐我去小卖部买瓜子和糖。她自己呢,忙着给客人倒水。看得出,我母亲是有些乱了阵脚了。我知道,这慌乱,是因为那个姑娘。我表哥呢,倒是镇定得多了。他坐在椅子上,同我母亲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不怎么看旁边的姑娘。我母亲敷衍着我表哥,极力劝那姑娘喝水,吃糖。她是怕冷落了人家。那姑娘坐在炕沿上,一直很温和地微笑着,抿着嘴。也不怎么嗑瓜子,只把一块糖仔细剥开,放在嘴里,静静地含着,偶尔,动一动,嘴角便隐隐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公正地讲,这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圆润,甜美,像一颗珍珠,静静地发出纯净的光泽。然而——然而什么呢?我从旁看着,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言的忧伤。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过来,懒洋洋的,半间屋子都有些恍惚了。表哥同母亲说着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就笑起来。那姑娘也跟着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只这一瞬,我却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姑娘的一颗门牙,少了一角。这使得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在心里暗想,她的那颗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小时候不小心摔的,还是天生如此?总之,这颗牙,实在是白玉上的一点微瑕,让人在惋惜之余,有些隐隐的悲凉。这是真的。就在这之前的几分钟,我还在暗暗挑剔着她的容貌,她的举止,她的一切,甚至,她的圆脸庞,也让我觉得有一些——怎么说——甜俗了。我的表哥,他是那样一个倜傥的人儿,温文尔雅,玉树临风。这世上,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够配得上他?然而,现在,我却已经暗暗原谅她了。原谅。我竟然用了“原谅”这个词。你能理解吗?你一定会笑我吧。阳光落在表哥的脸上,一跳一跳地,把他脸庞的棱角都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他铁青的下巴,微微向前翘起,有着很男子气的鲜明轮廓。我看着,看着,心里一阵难过。我是在替表哥委屈吗?

吃饭的时候,表哥一直在跟我父母说话。他甚至没有同那姑娘坐在一起。

他坐在我母亲身旁。倒是我,同那姑娘紧挨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跟母亲的好饭菜无关。那是姑娘身上特有的芬芳。我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那姑娘红着脸,谦让着。表哥端着酒盅,对饭桌上的推让不置一词,只顾同父亲聊天。他是在掩饰吗?我忽然感到喉头哽住了,鼻腔里涌起酸酸凉凉的一片。我端起碗,去厨房盛饭。

一院子的阳光。风把白杨树叶吹得簌簌响。芦花鸡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偶尔,漠然地看我一眼。我立在院子里,只感觉喉头的东西硬硬的,横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我的目光越过树巅,天很蓝,让人心碎。在那一刹那,往事像潮水,汹涌而来。生平第一次,我感到了那种心碎。我是说,那一回,表哥,还有那个姑娘,他们的出现,对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是一种打击。这是真的。后来,我常常想起当年,那一个秋日的中午,晴光澄澈,我立在院子里,为失去表哥而伤心欲绝。真的。失去。当时,我以为,我失去我的表哥了。我的表哥,被那个姑娘抢走了。而且,她虽然好看,却有着缺了半角的门牙。

然而,你相信吗?两年以后,在我表哥的婚礼上,我已经很坦然了。那时候,我已经上了中学。在学校里,在书本中,我见识了很多。我长大了。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秘密。会莫名其妙地发呆,叹气,有时候,想到一些事情,也常常脸红。喜欢幻想。也喜欢冒险。却把这些小小的野心藏在心里,让谁都看不出来。表面上,我是一个文静的姑娘,懂事,听话,也知道用功。可是,有谁知道我的内心呢?那一天,我是说,我表哥的婚礼上,到处是喧闹的人群。我表哥和表嫂——我得称她表嫂了,他们站在人群里,笑着。新娘子笑得尤其灿烂,她时时不忘拿手背掩一下口,她是担心她的那颗牙齿吗?新郎呢,则要矜持得多了,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打着红领结,那样子,真是标致极了。我忘了说了,当时正是五一节。按说,乡下的风俗,婚嫁的事情,大都在冬月农闲的时候。表哥和表嫂,据说是奉子成婚。当然,这些,我都是隐约从大人们口里听来的。

表哥常到芳村来。在旧院看看姥姥,然后到我家看母亲。当然,有时候,尤其是过年的时候,表哥也会带上表嫂。那一回,是过年吧,正月里,表哥和表嫂到我家来。我母亲正和玉嫂在院子里说话,看见表哥他们来了,很高兴,从他们手里接过东西,招呼他们进屋。表哥却立住了。冬天的阳光照下来,苍白,虚弱,像一个勉强的微笑。空气清冽,隐约浮动着硫黄呛鼻的气味。这地方,过年的时候都挂彩。如果你没有在乡下生活过,你一定不知道什么叫做彩。红红绿绿的一种纸,剪成好看的样子,用细绳串起来,院子里,大街上,飘飘摇摇,到处都是。母亲牵着表嫂的手,很亲热地说着话。那时候,表嫂已经怀了孕,酒红色呢子大衣,下面却是肥大的军装裤子,我猜想,一定是表哥当年的军装。她站在那里,已经显山露水了。不知道我母亲问到了什么,她点点头,却忽然红了脸,很羞涩地笑了。玉嫂却是大方多了。那时候,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在这方面,显然有着丰富的心得。她同表嫂热烈地讨论着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是那种妇人才有的爽朗的笑。表哥立在那里,一时有些怔忡。风把头顶的彩吹得簌簌响。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隔壁的小媳妇,俊俏,羞涩,还有一些孩子气的调皮。那个猪尿脬,在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的树梢上,微微飘荡。那个爬树的少年,笨拙,却勇敢,他的心怦怦跳着,他拼命抑住,不让它蹦出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他的手心里湿漉漉的,火辣辣地疼。他出汗了。那个少年,他的喘息声,穿过重重光阴,在耳边回响。而今,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稳重,镇定,握有一些权柄,在小城里,也算是有些头脸。娶妻,生子,中规中矩地生活。偶尔,也有幻想,然而,很快就过去了。街上传来一声鞭炮的爆裂声,很清脆。表哥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说些什么,却听母亲说,快进屋——外头多冷——那一天,我记得,表哥一直很沉默。当然了,很小的时候,表哥就是一个沉默的人。或者说,沉静。表哥的话不多,可是,一句是一句。这是我母亲的评价。母亲在训斥我的时候,总是把表哥拿出来作比较。小时候,我是一个话篓子。那一天,表哥一直同父亲喝酒,而且,竟然在父亲的劝诱下,也点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也不怎么吸。里屋,玉嫂正和表嫂说得热烈。炉火很旺,欢快地跳跃着。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活泼地游走。女人们的笑声传出来,我表哥猛地吸了一口烟,大声地咳嗽起来。吃完饺子,他们就要走了。自然又是一番推让。我表哥把带来的东西堆在桌上,罐头,点心,其中有一种,叫做马蹄酥的,状如马蹄,香甜酥软,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那种点心了。表哥他们的车筐里,也装满了东西,南瓜,红薯,小米,我母亲一样一样地塞过来,摁着表哥的手,有些气势汹汹,仿佛在打架。表哥一直微笑着,连连说,够了,够了,盛不下了——我一直想不起来,那一天,表哥为什么要带上我。只记得,我坐在表哥的身后,表嫂骑着车,在我们旁边慢慢走。冬天,衣裳厚,她已经很有些吃力了。夕阳照在她身上,酒红的大衣仿佛要融化了。路两旁是麦田。这个季节,麦田还在沉睡。不过,也许,在大地深处,正在一点一点萌动着,渐渐醒来。谁知道呢?毕竟,二月,即便寒意料峭,也算是早春了。表嫂忽然停下来,跟表哥轻声说了两句。表哥迟疑了一下,回头让我下来。

夕阳温软地泼下来,村路上,远远近近,浮起一片薄薄的暮霭。我跟在表嫂后面,往麦田深处走。不知谁家的洋姜,许是忘了收割,孤零零地在田埂上立着。表嫂踌躇了一会儿,很费力地蹲下去。我背对着她,挡在前面。村路上,表哥的身影有些模糊,然而依然挺拔。他背对着我们,站着,一动不动。他是有些难为情吗?夕阳渐渐在天边隐去了。暮色四合。一群飞鸟从空中掠过,仿佛一群流星。微风吹拂,带着田野潮润的气息。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黄昏。我站在表哥和表嫂之间,在某一瞬,我的心忽然柔软下来。多年以来,对表哥怀有的那种静静的情感,变得纯净,澄澈,轻盈无比。它在那一个黄昏,生出了翅膀,飞进童年光阴的深处,在那里长久栖落。

在姥姥家,在旧院,表哥一直是大家的骄傲,怎么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城市和权力。远亲近戚,谁家有了事,不去找表哥呢?那时候,表哥已经在城里牢牢扎下了根须。一个小城的父母官,在人们心目中,就是当朝的宰相,甚至,是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他们的女儿,已经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是旧院里的小公主,有关她的种种趣事,在旧院的亲戚中广为流传。其时,表哥已经有些发福,很气派的啤酒肚,在皮夹克下隆起。先前浓密的头发,开始微微谢顶。一如既往地沉静,却更多了一种志得意满的笃定和从容。他是旧院的座上客。我父亲,我舅,甚至,我姥爷,都从旁陪着,有些诚惶诚恐的意思了。这个时候,表哥往往把我叫过来,让我坐在他旁边,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芳村这地方,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通常,女人是不能上酒席的。女孩子,尤其不能。我却不同。那时候,我已经在城里上大学。回到芳村,自然享有不一样的待遇。而且,大家都知道,从小,表哥最是宠我。我坐在表哥身旁,却忽然变得沉默了。我知道,我是感到性别的芥蒂了。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表哥端着酒杯的手,白皙,肥厚。同我父亲他们粗糙的大手遭逢在一起,简直是鲜明的对照。我的表嫂呢,已经是泰然自若的妇人了。雍容,闲适,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羞涩不安。她微笑地看着一旁鲜花般的女儿,接受着旁人的奉承,很怡然了。我姥姥,还有我的母亲,一直极力逢迎着那骄蛮的小女孩,甚而,有些谄媚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小女孩哭了起来,大人们立刻慌作一团。我表哥皱一皱眉头,呵斥道,不像话!然而也就微笑了,语气里有着明显的纵容。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回芳村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同表哥,也有几年不见了。偶尔,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一些表哥的事。据说,表哥的仕途一直通达,同所有事业辉煌的男人一样,在那个闭塞的小城,他也时时有绯闻流传。表嫂为此同他闹,眼泪,争吵,甚至威胁,也往往无济于事。关于表哥和表嫂,他们之间的一切,我都不甚明了。只有一回,表嫂忽然打电话来,同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表哥。忽然就饮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回,我们说了很多话,大都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我依然记得。你哥他——是变了——表嫂说这话的时候,我能感到语气里那一种悲凉和无助。我怔住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斯文的少年,从岁月的幽深处慢慢走来。面目模糊。那是我的表哥吗?

那一年,母亲故去。表哥连夜从城里赶回来。他不顾人们的劝阻,一头跪倒在母亲的灵前,扑在母亲身上,恸哭失声,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我的泪水汹涌而下。往事历历。我的表哥。我的母亲。

芳村有一句俗话,两姨亲,不是亲。死了姨,断了根。母亲故去以后,表哥难得来芳村一回了。当然,也来旧院,看姥姥。每一回,都是来去匆匆。母亲故去的那一年,中秋,表哥来看父亲。一进院子,表哥就哽咽了。他是想起了母亲吧。物是人非。表哥和父亲,两个男人坐在屋子里,艰难地寻找着话题。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秋天的阳光照过来,落在墙上的相框里。那是母亲的相框。如今,已经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然而,依稀可以看出,有那么多一身戎装的青年,英姿勃发。那是当年的表哥。

从省城到京城,一路辗转。离芳村,离旧院,是越来越远了。其间,经历了很多世事。有磨难,也有艰辛。一颗心,渐渐变得粗粝和坚硬了。不见表哥,总有五六年了。偶尔也听到他的一些事情。说是因为什么问题,免了职。姐姐们的话,因为不大懂得,总是含混不清。父亲已经老了。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好奇心,或者说,失去了关心的能力。总之是,在他们的传说中,表哥是落魄了。我不知道,表哥和表嫂,究竟怎样了。他们过得好吗?他们,还算——恩爱吧?我一直想打电话过去。也不为什么,只是想说一说话。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终于又放下了。我不知从何说起。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有时候,会想起表哥,总是他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蓝花的短裤,黑塑料凉鞋,提着一罐头瓶小鱼,在矮墙上走着。忽然间,纵身一跃,把我吓了一跳。他笑起来了。

我悲哀地感到,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流逝了。滔滔的光阴,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令人不敢深究。真的。不敢深究。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越来越懦弱了。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是,我知道,这是真的。

真的。表哥。

(《天涯》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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