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黛阳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靠在转椅的椅背上,抱着胳膊,让宁晓爽继续说下去。
宁晓爽意识到张黛阳的“敌对”姿势——抱着胳膊,潜意识里就是对对方的言论有反对情绪或者防御情绪。她有点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那明显是在针对张太太,自己并没有证据,只是听邱焱的信口开河,而且自己并不完全信任邱焱。
宁晓爽开始充满对张黛阳的抱歉,口气也开始有些怯怯:“我不是针对您妻子,只是打个比方……请您别多心……”
张黛阳挤出了一点笑容,是无奈的笑,然后他摆摆手,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你的初衷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没别的事,你回去忙吧。”
张黛阳下了逐客令,宁晓爽越发觉得自己是惹恼他了,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发作。她不想就这么走,因为不解释清楚,自己跟张黛阳之间恐怕永远都要留下一道隐形的隔阂。她不想这样。
宁晓爽的脚步勉强挪动了几厘米,但是脚尖仍然冲着张黛阳。她的手指使劲地绞着衣摆,同时牙齿咬着下嘴唇、眼睛执拗地盯着张黛阳。
张黛阳的笑容有了一丝缓和,他问宁晓爽:“怎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宁晓爽的内心在拼命地争斗,到底是该点到为止、抱着遗憾走开,还是借用邱焱的片面之词戳破张黛阳虚假的家和之美?张黛阳并没有伤害过她,甚至他帮过她、救过她,她怎能伤害他呢?可是,自己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保护他、救他早日脱离骗局吗?
张黛阳见宁晓爽不说话,起身关上了门,又给宁晓爽倒了一杯水,示意她坐在沙发上,然后严肃地问:“你是遇到难事了吗?说出来,只要我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张黛阳这么说话,简直不像一位领导……倒像是宁晓爽的兄长。宁晓爽心里流过一股暖流,暖流又直奔泪腺,眼睛因此而有些湿润。她发自内心地说:“张经理……张哥……您真像一个太阳……温暖了所有的人。”
张黛阳笑了,他笑宁晓爽的简单直接,笑她这么轻易就被打动,也羡慕她的年轻单纯。这个年纪的他,甚至比同龄人都见多了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因此不再容易被打动。随着阅历的提升,他越发觉得身边人充满了狭隘情绪的重复、交错和破旧立新,很多人只是在追逐人性最原始的那些特性:食欲、****、偷窥欲、控制欲……每个人都有缺点,有些是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原谅的,有些则令人匪夷所思,无法理解其存在的意义。对于每个人,只要对方的目的意图不触碰自己的底线,张黛阳从来都是设身处地地理解他(她),然后尽可能地去引导他(她)达到皆大欢喜的结局。他从不给人带去负面情绪,却总是如四月春风,所以深受所有人的爱戴。但是,他内心深处有着日渐扩张的孤独感,逐渐吞没他对人生的兴趣,而且像个黑洞一般,吃进去就不再吐出来。
宁晓爽这句话、或者跟这相似的评价,张黛阳听得很多。赞美他、奉承他的人很多,有的真心、有的假意,有的发自肺腑、有的别有用心。听得多了,就知道,无论别人怎么看自己,都笑笑就好。
张黛阳放下胳膊,一边摸着找签字笔,一边说宁晓爽:“你呀,还是个孩子。”但是是怎样的孩子、为什么还是个孩子,他不想多说。多说无益,点到即可。聪明人,从来都是从只言片语就能领会的。
可是宁晓爽偏偏是一根筋,反问道:“我怎么就还只是个孩子?我最近觉得我成长了呢!”
这句话简直幼稚得可笑,逗得张黛阳噗嗤一下笑出来。宁晓爽的脸顿时红了,她觉得张黛阳是真的觉得自己幼稚。不过张黛阳没继续争辩什么,反而问她:“你觉得你还需要成长多少?”
宁晓爽被问住了,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学习很多很多,现在的自己实在太无知、太愚钝。于是,她回答:“且不说专业知识需要从头学起,社会经验我可是得多多积累的,不然与社会总是格格不入。”
张黛阳再问:“那你觉得,你需要像一块海绵那样,饱饱地吸收社会经验吗?”
“当然不是啊!但是,我也不能做一块石头,完全不吸纳、不学习,那样我的思想永远都会停滞在未开化的阶段。”宁晓爽认真地说。
张黛阳认真地轻轻摇头:“你以为你的单纯是未开化?错了,那是你的本真、你的优势。大家会因为你的单纯而喜欢接近你,因为你没有威胁、没有坏心眼、又善良而可爱。大家会愿意帮助你、跟你做朋友……”
“张哥,您这么理想派,不累吗?”宁晓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张黛阳,“您说的这些,您自己相信吗?”
张黛阳住嘴了,深邃的眼神直盯着宁晓爽的双眼。这个女孩上一分钟还一副花痴样地捧自己,下一分钟居然直接上手来撕自己的“教导老师”面具。她分明是一副傻白甜的呆萌气质,但是居然一点也没有被唬住,越被哄她反而越清醒。这个女孩,并不简单!
他来了兴致,想跟宁晓爽多说一会儿话。他也不着急处理手边工作了,坦白地回答:“的确,我刚才说的都是老生常谈。你且别管我信不信,你信了吗?”
宁晓爽摇头:“说我单纯是好事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为什么?难道你没听过‘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说法?真正的幸福,就是简简单单的美好。”
“那是您现在追求的状态: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才开始渴望平稳的生活;在翻阅了万水千山之后,方知一角之隅的温馨;在看厌了风花雪月之后,才追念学生时期爱情的纯洁无暇。但是我,千难万险,只经历了九牛一毛;万水千山,只印上了第一只脚印;风花雪月,我更是无缘享受。如果说您是一只混合了所有颜色的画板,现在只希望能慢慢做色彩的减法,那么我现在就是一只空白的调色盘,还期待尝试不同颜色的搭配、调和,观察最终能调出什么结局。您是跑到了终点,想再回到起点;而我,是刚从起点出发,渴望看到终点的风景。”宁晓爽滔滔不绝地说着。
张黛阳没有打断宁晓爽,看着她的嘴巴一直在动,耳朵似听非听。他这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原本他以为她不善言辞、不喜欢多说话,不料之前的印象终究是错的,他毕竟还是带了偏见在看她。他看着她给自己“上课”,给自己重复他早就知道的道理,但是觉得她挺可爱。等宁晓爽终于停下来,他示意宁晓爽喝水,同时自己也笑着抿了一口茶,说:“你的自我剖析还是蛮深刻的吗!看来你的自我批评做得真是挺到位,是个好同志!”
宁晓爽没有笑,她是很认真地说这番话的,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但是张黛阳的反应并不严肃,相反,他开始开玩笑了。于是,宁晓爽为自己声讨了一句:“张经理,我是认真的,没跟您开玩笑!”
张黛阳更乐了:“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你不就是在自我剖析吗?觉得自己单纯、需要进取,不就是自我批评吗?你这样,还不是个好同志吗?我说错了吗?”
宁晓爽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默认对方的观点,但她转念一想:不对啊,今天的主题不应该是这个啊!原本我不是要跟他谈他媳妇的事吗,怎么扯到我的性格上来了?她重新回到正题,问张黛阳:“您怎么看女同?”
张黛阳见她又开始提这茬,原本已经恢复了的心情又开始糟起来。他隐隐地感觉自己家后院可能是失火了,但是却有些怪宁晓爽是这把火的始作俑者——尽管他也知道,宁晓爽跟这场火灾不仅没有因果关系、她反而可能是提醒自己逃生的恩人,但是正如同人们都不喜欢给自己带来坏消息的人、无论他跟这个消息有没有关系,张黛阳因此对宁晓爽产生了一些不友好的情绪。他再次向外摆摆手:“我不想听这个了,你回去吧。”
宁晓爽急了:“张经理,你为什么这么抵触这个话题?女同性恋只是跟同性恋相类似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女同并不是洪水猛兽、并不可怕……”
张黛阳有点生气了,宁晓爽这么胡搅蛮缠实在是太不可爱了。他站起身,自顾自去整理物件,他不能更明显地驱逐客人,只能通过冷处理让对方自己感到无趣——希望宁晓爽能领会吧!
宁晓爽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就算咱们身边有女同,只要她们不影响到咱们的日常生活,咱们都应该去包容她们的。甚至,如果她们对咱们付出了很多,比如……嗯……那咱们就更应该好好感恩她们,对吧?”
张黛阳没有吱声。他在想宁晓爽这么说到底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邱焱,或者为了公司更多的女同?
宁晓爽见张黛阳没反应,以为他被自己说动,对自己的表达比较满意。她准备再说一句就告辞:“所以,女同的出轨可不是真正的出轨,她跟你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外情’!”
话音未落,她的眼睛就迎上了张黛阳瞪得巨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