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妈妈却只是叹口气,然后在宁晓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宁晓爽静静地等待妈妈开口。过了几分钟,妈妈好像是组织好语言了,终于开口说道:“既然我们不指望你,我也就跟你说实话吧。”
宁晓爽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由得浑身哆嗦。妈妈会说什么呢?
“其实,你不应该叫我妈妈,从血统上讲,你应该叫我姑姑。”
宁晓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妈妈”没理会宁晓爽夸张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的亲生父亲是我的亲哥哥,以前是个小学的自然课老师,你的妈妈是那个小学的美术老师兼舞蹈老师。你不用问哪个小学,那是另外一个地区的小学,而且早就倒闭了。你妈妈画的画非常好看,还参加过当地的比赛,得了一等奖。所以有时候看到你偷着画画,还画得挺像模像样的,我就想,你真是遗传了你妈妈的艺术细胞。”姑姑难得提了一下宁晓爽的优点。
“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宁晓爽声音颤抖地问道。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跟你一样!”姑姑鄙夷地说,“头脑简单,容易被骗,自己以为是真仗义,其实就是傻!他们%¥#@……”
姑姑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宁晓爽亲生父母的性格“缺陷”,好像她把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日日翻账,忍了半辈子,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于是恨不得要数落到天荒地老一样。宁晓爽不说话。她相信,自己的亲生父母一定也是善良正直的人,但也是软弱好欺的那种人,所以被性格强势乖张的姑姑各种嫌弃。
“那我爸妈为什么把我送你了?”宁晓爽咬着嘴唇问。
姑姑停下了自顾自地数落,好像刚才她在跟别人说话,突然发现到了宁晓爽的存在。她冷笑了一下,说:“送?他们能舍得把你送给我?当初,他们带着你来我们家串门,瞧他们把你心疼得……哎呦……好像我能吃了你似的。你爸要让我抱抱你,你妈就不撒手,哼,爱给不给。”
宁晓爽想到自己小时候原来也是被无比温柔地对待过的,心里被什么揉了一下,眼泪几乎就要出来了。但是她咬牙忍住,继续问:“那他们是去世了,还是去哪里?”
“死了。那天,你爸妈带你来我们家,晚上喝多了,你爸非要带着你们开车回家,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你算是命大,居然在狭缝中活了下来……”
宁晓爽僵在原地,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是冰冷的。
“大半夜的,警察给我们打电话,说出事了。我和你姑父赶过去时,你爸妈早就死去多时,但是你妈妈依然抱着你,蜷缩着身子,帮你抵御了来自前方最猛烈的撞击。”说到这里,姑姑也不免被妈妈的母爱所感动,声音低沉柔软了许多,“她的头骨都碎了,鲜血脑浆撒得到处都是,但是她怀中的你安然无恙。估计事故发生时,你吓得哭了很久,哭累了就睡着,等我们赶到叫醒你时,你又哭了,嗓子都是哑的。”
“那时候,我多大?”
“1岁多?不到1岁半。你醒来时还在习惯性地找奶吃,在你妈妈胸口蹭来蹭去,蹭得你脸上都是血污,脏得简直吓人……”
宁晓爽想象不到自己1岁多的样子,因为从来也没见过自己那时候的照片。
“后来料理你爸妈后事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收养你,本来我也不愿意,但是你姑父觉得你可怜,就执意领养了你。可是,没多久,你姑父居然也因为喝酒去世了……也怪我,没早发现他患了多年的糖尿病,也没带他去看医生、吃药,还纵容他继续酗酒……”
宁晓爽听得心惊肉跳,生怕姑姑给自己施加上一个“扫把星”的罪名。难道,她不是先克死父母,再克死养父吗?
姑姑像是猜到了宁晓爽的心思,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起初,我是恨你的,觉得你不光给你父母带去了飞来横祸,也毁了我的家。但是后来我冷静想想,其实好像是我们毁了你的家。毕竟那晚上,你姑父明知道你爸爸开车,还是强灌他酒,也没阻拦他开车上路……哼,你姑父就像是酒派来的刽子手,先杀死了你爸妈,又杀死了他自己……”姑姑面若死灰,嘴唇也苍白得像是涂了石灰。
宁晓爽无言以对,只是沉默。她的想法跟姑姑差不多,这场车祸,虽然看似是爸爸或姑父的错,但是其实两人都有责任,也不能完全怪哪一方。
她等到姑姑的情绪慢慢平稳,才问:“那我爸妈的墓在哪?我想去拜拜。”
“哪有什么墓?如果整个墓,一年还得花好几百,那时候的好几百可是不少钱!”姑姑一撇嘴,“所以他们的遗体火化了就洒了,你要想找,就去市殡仪馆院里的绿化带找吧,不过早就化成花肥了。”
宁晓爽最后的牵挂也没有了,声音有气无力,问:“你隐瞒真相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我爸爸是那么不堪的人?”
“我说的是你姑父,就是你第一个养父。他的确是那样一个招蜂引蝶的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让我恨透了。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善事,就是领养了你,没让你流落孤儿院。”姑姑冰冷地说。
“噢。”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原来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不但善良而且非常非常爱自己;姑父是那样一个不重视家庭的人,却好心收留了自己,只是他也短命早逝;继父是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人,姑姑又恨自己破坏了她家庭,难怪他俩会对自己这么不好。
“谢谢姑姑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我也很抱歉,毁了你原本平静的生活。”宁晓爽给姑姑深深地一鞠躬,“我收拾好东西,马上就离开。”
姑姑的反应很平淡,不暴躁,也不伤感,只是冷冰冰地说:“走吧,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宁晓爽又鞠了一躬,走进自己的房间,搜寻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几个笔记本走出来,那是她小时候的日记本。然后她又从影集中抽出自己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跟姑姑和继父一起照的。“我可以带走这些吧?”她问姑姑。
“可以,拿走吧。”
“能不能告诉我,我爸妈的骨灰撒在殡仪馆那棵树下?大概位置也行?”
“就是主馆正门出来左手边第一棵树。怎么,你还想去刨一刨?”姑姑嫌弃地看着宁晓爽。
“我去拜一拜。那,我走了。姑姑,您和爸……后姑父多保重身体吧。”宁晓爽又深鞠一躬,拖着行李离开了家。在关上门的一瞬间,她回头望了一眼姑姑。姑姑面若死灰,好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量和精神。宁晓爽早没发现,姑姑的头发都花白了,脸上也多了很多斑,看上去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很多。
宁晓爽上了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市殡仪馆。司机觉得很晦气,马上要过年,居然有人要去那么不吉利的地方,加上那个地方确实遥远,司机直接开口要价100块,虽然不到20块就能到。
宁晓爽答应了。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多想,只要能到就好。
汽车停在离殡仪馆还有100米的距离,司机就死活不肯前进,说怕触霉头。宁晓爽无奈,只好付了钱,拖着行李在寒风中前进。几天前下的雪已经在道路上形成了厚薄不一、坚硬尖锐的冰层,拖着行李走路很是艰难。宁晓爽虽然戴着手套,却感觉手指几乎失去知觉。等她好不容易到了殡仪馆大门,她的身上虽然开始发热,手却几乎没有反应,只是死死地抓着拉杆。
入口处虽然有门卫,但是没人理会宁晓爽,于是她径自走进去。偌大的庭院,只有几座低矮的楼和一些青松侧柏,甚至没有花圈之类,显得很简陋孤寂。宁晓爽找到了主馆,又分辨出正门,然后朝左手边第一棵树走过去。
树下只是冰雪,还有被冰封住的坚硬的土地。宁晓爽试图拨开冰雪、看到下方的土壤,但是无论是用手还是用脚刨,无疑都是做无用功。看来,自己想留下一点土壤作为父母骨灰的替代品,是无望的。
“你在干什么?”原本一直在门卫室观望的门卫大爷走过来,狐疑地看着宁晓爽在捣鼓什么。宁晓爽跟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此行的目的,对于原因则只是一再淡化。大爷倒也不追问太多,到这里来的人,还能有什么想法?
大爷转身回到房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铁锹。他帮宁晓爽在地上铲了几下,见到土壤后,叫宁晓爽过来取土。大爷慈爱地说:“取点土意思一下就行了。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好好生活的。”
宁晓爽边“嗯”边搜刮了一把土,小心地装到一个小塑料袋里。
“这土你打算怎么处置?”大爷问。
“我想放到一个花盆里,加上别的土,然后种盆花。”宁晓爽回答。
“种什么花?”大爷问。
宁晓爽想了想,说:“附地菜的花吧,那是这里的野外最常见的花,五瓣的小蓝花,虽然简单,但是开在荒漠地带却也是唯一的温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这种花,觉得自己跟它很像,虽然不起眼,但是也可以是一抹好看的色彩。”
大爷拍了拍宁晓爽的肩,走开了。
宁晓爽看着手里的土,又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她想对亲生爸爸妈妈说些心里话,想说自己会越来越坚强的、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不要担心。原本要流出的泪水堵在泪腺附近打了几转,终于还是流回心底。
“爸爸妈妈,以后我不会轻易流泪了。我知道你们对我的爱,我会好好活着,好好生活的。”宁晓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