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秦府回到医馆不久,师傅和小景也回来了。小景听师傅的吩咐,去为严木峰配药。
师傅一到我身边,便给了我一记不轻不重的“核桃”。“核桃”是这儿的讲法,就是轻敲了我一记脑袋。
“明知自己身体那副状况,怎又熬不住,胡乱试药去了?你这丫……臭小子!”师傅气得差点说了“胡话”。
我明白,其实师傅是太过担心我了。“小夜知错了,保证一定没下回!就只是刚刚闹了会肚子,现在好多了。”我蹦了蹦,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师傅险些又给我一记“核桃”,见我乖乖地将脑袋伸过去,还是舍不得下手。
果然还是这招有用!
我一边干着铺里的琐事,一边装作无心地问起严木峰等人的事。
“师傅,那人的伤……”
师傅捋了捋胡须,说道:“重是重,不过年轻人嘛,底子好又学过武,康复起来也是挺快的。”
“那,那种程度,要痊愈,得一个多月吧?”
“至少得两个月。”
“是么……”那连城呢,连城又是受了怎样重的伤?
误会了我话中的那丝惋惜,师傅回道:“其实他也算是好运的了。”
是连城下的手吗?那连城呢,不会……
不会的!连城与雪儿坠崖都能大难不死,才不会被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逼到那种地步,我一定是杞人忧天了。
“他们还让为师的多加留意,这几日有没有二十左右的男子来看伤。说是那男子穿着富贵,谈吐如官府中人。唉,看个伤,竟还让我老人家做这做那。”
我唯一听进去的就只有,连城果真还是受伤了,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伤是必定会去医馆或是药铺看伤,所以,连城……
我突然感觉到有些气急,心悸。
师傅看出我身体不适:“怎么了,小夜子,你身体还行么?”
果然这身体还是没有完全康复,虽然当初罗成给我的药十分管用,但是只是半个月的用量。兴许,当时他根本没想到,我真能离开。
怪只怪我的体质太差,之前又对自己太乱来,这身体才会拖成这样。
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是师傅一直对我细心照料,说我的病若要除病根,只怕明年夏天之前,都要好好静养。师傅为我做的药丸,药效与罗成给的那些补益健体的药丸差不多,虽然用不上罗成那般珍贵的药材,但却是物尽其用,恰到好处。
以我这样的身体,又能帮上连城什么呢……
“小夜子,今天你还是休息吧。”师傅有些担心,怕我的病况又有反复。
“嗯,我会注意的。”所谓休息,就是静心调养,不可过度操劳,也不能伤心神。
我漫步在河边,玉带穿城而过,仅有十米来宽,不过百米就会有一座桥。沿河是人家,是小肆,如同曾经生活了三十年的故乡,这也是我选在此处的原因之一。师傅的医馆离河不远,因为有些药材是用船运来的,当地的药农不多,上山采的药也不算多。
河边人家常会种些桃花、柳树或者桂树,因为即将入冬,枝头都是一片萧索,叶子都是勉强地攀着枝桠,即使是留一刻也似是心满意足。桂花的芬芳已经是记忆中的事,前些时日开的热闹的菊花,此时也都不见踪影。
“碧落仙宫梦中见,不如南桥得我心。”或许在我心中,真正适合我的还是如今这样的生活。
这午后,江南水汽氤氲的样子,也让我懒散起来。街上认识的人,偶尔问道:“小夜子,今天休息啊?”
我敛去眼角的愁苦,一脸孩子的兴奋:“嗯。”
走过这条街,我还沉浸在平淡的幸福中,在捏糖人的地摊买了一串糖。
不只是怎样的鬼使神差,突然眼角看到墙角的一个符号。是脱脱曾经告诉我西厂用来联络的暗号,会是谁呢?这湖州城也有西厂的联络点吗?
我跟着暗号的指示,来到一家客栈。竟然看到严木乔等人在前门盘问,似乎是在打探什么人,刚才他们还在秦府里,这会儿就找出来了,可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哪。
难道……我望向楼上,是连成?
我从后门偷偷潜了进去,寻找门上隐晦的标记。眼看严木乔等人就要找来,我敲着房门,却没人回应。
听着木梯上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我心中急得仿若一丝火星即将点燃一捆爆竹。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被发现,连城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
突然另一处的房门打开,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握着肩,一把带了进去。
我抬头一看,不禁喜上眉梢,是连城!虽然仅仅四个月,再见连城,却是他此番落难,眉梢的喜悦不禁染上一丝怜惜。
不过真不愧是连城,如此警觉,在还没被发现时就转移了。但是通常情况下,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一丝线索,届时他们一定会搜查整座客栈。
“督主哥哥,好像好久没有这么叫你了。”
“你…”连城还没说出口,便牵扯到了伤口,紧皱着如剑双眉,痛得无法再说下去。
我转过身,发现连城腰间渗着血。他真的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除了这伤口,不知别的伤又是何等情况。
我环顾屋内,这房间的主人应该是个女子?
天!床上被督主点昏过去的,应该就是这房间的主人吧?
连城这伤,如今逃跑已是贻误了最佳时机,与那些人交手也是得不到好处,究竟该怎么办……
未久,门外竟已传来了催促声,还真是“流年不利”,催促开门的,竟然就是“故人”严木乔。想起在大漠相处的那段时日,心中五味杂陈,严木乔……
时隔近半年,彼时尔虞我诈,此时距你所想知的真相却只隔一门。
“请房中的主人开门一见。”严木乔是想先礼后兵么?
“大胆,这是我家小姐的房间,岂是由人说进就进的!”想着从前看到的那些方法,我一边尽力拖延时间,一边为了解眼前之围而准备着。
“在下无意冒犯,只是可能有歹徒潜入了小姐房中。”
“什么歹徒,我看这心存不良的歹徒就是你!你是存心要坏我家小姐的清誉!”门虽是锁着,也知道他们终会硬闯,嘴角却掩不住一丝得意,“我看哪,你就是那官府通缉捉拿的采花贼!”
害我们如此心惊胆战,嘴皮子上得些好处也是开心的。
严木乔是犹豫了,但是没想到他身边那个竟是个冲动的人物,不论理不说道,一脚便踹断了门拴。那人四肢发达,一看就是个莽夫。
“小娘们,扭扭捏捏的,连开个门也不让。”莽汉一进门便一直嚷嚷。幸好方才那番冷嘲热讽为我们的准备争取了时间。
我故意捧着女子换用的衣服,遮住了半个脸,额边至眼睛处用胭脂涂得殷红,装作是胎记。
莽汉拦住我,却是一惊:“哇,真丑。”
我有点气结,这还不是拜你们所赐。
“出去出去,我们小姐在沐浴呢,岂能容你们乱来!”莽汉还在屋子里乱转,我赶起人来。
不知为何,严木乔猛地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带到他面前,似乎是为了确认一件事。因为他的双眸中透着满目的认真,还有一丝犹豫。
我心里一跌,难道被认出来了?我紧张地抓着衣物,听着屏风后的动静。我心中暗暗担忧,连城,你可千万别出来!
眼下,我即便是被严木乔认出来,至少此刻他只是知道卢小芸没死。对于此间的关系,他还不会想的那么通透,之后,连城便还是能安然离开。
却没想到那莽汉真是缺了根筋,还真的不知礼仪廉耻为何物,竟敢向屏风后搜去。不行!若由他这么下去……
“来人呐!有采花大盗!来人呐,有采花大盗!”我吊尖了嗓门,对着门外大叫。
莽汉方见到浴桶外女子的藕臂,被丫头的叫声惊得立马蒙了眼,退到严木乔身边。满脸通红,羞色一直都没褪下去,抹着冷汗,向严木乔使了个无奈的眼色。
莽汉这才央我,一脸“诚意”讨好道:“丫头,丫头!别叫了,行不?”
严木乔拉着莽汉离开,还一个劲地赔罪。“小姐恕罪,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我故作发怒:“就是你们这些江湖人,逼得我家老爷非让小姐嫁人,我和小姐才会这般逃了出来。像你们这些的,没一个好东西!”
没说完,我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最后一句是对着门骂的。
这出戏,无非是为了避过严木乔这些人,希望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至于小姐嫁人那段,纯粹是从以前看的武侠小说里借鉴的。
连城从浴桶中将女子抱出,为防女子受凉,将她再度安放在床上,并盖好被褥。
我有些许恍惚,他真是人们传说中的那般冷漠,杀人不眨眼吗?此时他忍着伤口传来的痛,仅仅是为了不让这位女子患上风寒。
可是,我至今也还记得,从洛蛟的将军府中逃出来的一路,他的眼里是容不下挡他道路的人。还有离开他之后,我为了了解更多的事情,听到江湖上的那些血案,无风不起浪啊……
我还在恍惚,突然被脸上一阵冰冷的触感惊醒。连城用他冰冷而苍白的手擦拭我额上的绯红,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柔软和温暖,这是怎么了?不像平日的他啊。
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什么,没再继续下去,而是转过身走到屏风后换上干净的衣服。但是,竟然是一套粗布衣服!
莫不是逃避追杀时,顺手牵羊的?脑袋里止不住又是一番胡思乱想。
虽是一身青灰色,若不是身上的伤,无论何种装扮都是掩藏不住他的神采。他竟有种高贵,仿佛与生俱来。久别重逢,又经历了一段小插曲,我再度犯起花痴。
对了!伤!我险些忘了这件事。
“等等。”
连城疑惑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我自从进了医馆,便给自己准备了一个随身的小药袋,里面有从前作为红十字成员必备的一些物品,还多了些药粉。
我让连城坐在榻上,方便我给他上药。还记得大漠里,我安心地睡在他怀里的那个夜晚,这次,应该是我第一次碰触到他吧。隐约听到自己心口怦怦作响的声音,我的脸不由地红透了。
不行,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入非非呢!想想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
一刹那,我又平静下来,冷静地为连城上药。
在这个世界,我不可以对任何事用心,也不可以对任何人动情!且不论何时何日回到原来的世界,亦不想步上从前的路,伤心伤己。从前总见到书中这么奉劝世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督主,此处还是不便多待。离此城不远的山中,有一处我和师傅经常上山采药的住处,督主不妨暂时在那里养伤。”
既然那些人已经追寻至此,定然不会放过蛛丝马迹,那我也不能再对这些事视而不见了,至少应当顾全连城的安危。
而为防不测,必须了解秦府中那些人的情况,知己知彼,我才能有所防范,不让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前故意回避京城来的消息,总是将那些情报交给“他们”处理。对于明眼就能知道的那些实情,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先回了趟医馆,带了些衣服、干粮和水,以及一些不会记入账册的伤药和补药。自然也不会落下一直跟着我的旅行包,因为那里面藏掖着的,是过去的我,也是真实的我。
临行前,我禀告了师傅到山上去养病之事。因为从前也常这么做,方才又显现出了不适,所以师傅也没多疑。
我和连城出了城,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木屋。虽然是临时的住处,但是因为我十天半月便来一趟,家具等杂物应有尽有。屋前屋后也种了不少草药,屋里晾着的也有,还有瓶瓶罐罐的,都是药,但是真正珍贵而有效的伤药和补药却远远不足够。
如果是从医馆里取,先不论够不够,取时必定要做帐,只怕到时秦大人要城中的医馆配合调查,交出账目。而连城的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药就能康复的,那样的数目很难不让人起疑。除非是以私人的身份向药商购买,暗自交易,严木乔等人倒未必能查得到。
在帮连城换药的时候,他突然问起:“这些时日在学医?你的病怎么样了?”
“快痊愈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谎,我似乎能很流利地说给任何人听。
不过,我的病,或说我的生死,他真有在意过吗?
从那次离开到如今,其间经历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竟然只过去了四个月……倒是希望已过了几个春秋,让心中的思念随着流年殆尽。
“脱脱姐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喜欢在袖子里藏些奇怪的东西,给人惊喜呢?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有中意的人,真要呆在西厂里当一辈子管事婆了么?对了,还有海风,他太老实了,得学聪明些,莫要被别人欺负了。啊,我那些小宝贝还活着么?……”
从前我也着实好奇了很久,以海风那般单纯,毫无心机的个性,怎会在西厂里待得下去?后来我想了想,或许因为如今西厂的主子是连城吧,也因为他是连城救的。
曾经幻想着和你们一起生活,应该…会不错,但是毕竟西厂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西厂。
我还是我,真正的自私与冷漠,不会与人深交,更别说是生死与共。害怕被背叛以及去背叛,害怕被伤害以及去伤害……
“她们都很好。”
是啊,只要这样就够了,这不是我期望的么,只要知道她们过得还不错,我就应该心满意足啊。
“督主何时大婚?缘分来了就应把握,别让雪儿姐姐等太久了。”虽是如此说着,心中却是万般忐忑,千般神伤,我也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样的答案,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像从前小说和电视中看的那样——祝福他,但是心口竟仿似被揉捏着,快要窒息……
“先前定的是中秋,却是一再被事务拖延,后又定了元宵节。”
元宵啊,人月两团圆,真好,对于西厂来说是大喜事啊。就算没有多少知己去恭贺,只要拥有彼此,就是幸福的吧,就像从前小说里写的那样。而我注定只是过客,看客。虽然知道,虽然清醒,但是心中还是那么压抑。
心口传来隐隐的痛,我握着拳,指甲掐入掌心,以此来对抵心口的痛,防止自己痛得哼出声来。竟然又不禁伤了心神……
“我去准备热水和夜食。”我装作和往常一样平静地走出房间,距离房间有一段距离,我才放下心来。我服下药丸,但是胸口的痛又是无法立刻停止的,我用手捂着心口。剧痛时,我抓着木棍,紧咬着牙,低低地哼着。
夜晚,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玉连城看向那个熟睡的小人儿,那个孩子,仿佛是从那时才来到这个世界似的。
他想起那个烈日下的大漠,他是要严木峰等人现身才甘心回客栈,但却看见这孩子迷迷糊糊似的走了过来,她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他的身边。
虽然她有坏心眼,会和他一起耍心机玩手段,但却从未让人觉得可恶。她的脑袋里时常有些连大人物都想不出的鬼点子,有时竟会有历经沧桑般的感叹,有时却又像个孩子毫无心机防备地在他身边熟睡。
虽然脱脱她们没有明说,但却看得出她和海风时常想着这小丫头。单说那些她口中的“小宝贝”,他们也不论公务有多忙,日日都会看上一眼。若是离开的时日较久,也会刻意吩咐,让人帮忙照料。
但此番再见,她似乎又和记忆中的她不太一样,似乎更会隐藏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了,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从前那个会说会笑的小芸……他竟然会想到“怀念”这个词。
十月二十五清晨
玉连城睁开惺忪睡眼,昨天竟然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有丫头在身边的时日,即便那次身处洛蛟的地牢,也感觉那么平静。是这十年中,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端来热水:“这里不比西厂那么周到,督主就将就将就吧,早点也没那么丰盛。”
连城的伤口没有痊愈之前,都不宜走动。之前,他是勉强撑着过来的,此时的他…大名鼎鼎的西厂督主,十五岁时便已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玉连城,此时竟然……如此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我将拧干的脸巾交给连城,什么时候,他也能融入这么宁静生活呢?什么时候,他也能不在危险与生死之间穿梭?什么时候,他才能完成他宁愿“至死方休”也要达成的事……
我还在发呆的时候,连城已经将脸巾递在我面前。我回过神,放好脸巾。“督主,换药吧。”
揭开纱布时,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我不禁皱着眉。应该是之前他一路到此,伤口一直好了又坏,反反复复,这些药又没办法让他身上的伤那么快好,只有……
凭着记忆,我还记得那剂药方,但是其中有几味药材……没办法,得下山一趟。
午餐过后,我下了山,争取在晚餐之前赶回。毕竟,我的另一个身份,至今还不能让他们知道。
我戴上黑纱斗笠,与无言联络上之后,他便用马车带我回到府邸之中,在车中我换上一身男装。
君府,我在湖州城中另一个身份的栖身之所。
看着浓黑而苍劲的“君府”两字,我的心境立就变了个人似的。无言为我放好梯子,我缓步下了马车。
方见到马车,门卫就进去通报管家史沣,此时史沣正出门迎接,随之而来的还有我最贴心的丫鬟小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