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
中央公园附近枞树环绕,在那片死水湖的那边,人们常常在那里散步、侃大山、野餐。乞丐们在那里风餐露宿。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休息位置,那是一条木制的长椅,是政府在修建这个公园时修建的公共设施。与其一起落成的还有公园南北两侧各一的电话亭。只要投入一枚硬币,就可以享受三分钟的通话时间。路过那里的时候,我常常想投币打一个电话,可不幸我不知道任何有关于我爸爸妈妈的消息。
我期待着接到他们的电话。
而那一段时间里,我就躺在那条公共长椅上过夜,虽然我经常因为能够接收到晨曦的第一缕阳光这件事而心惊胆战,也总是担心被行人抱怨我占据了整个公园长椅。但的确比在屋顶上顶着寒风过夜好得多。我真受够了在屋顶上过夜。
后来,一家报社聘用了我,也为我提供了一个简陋的住所,但毕竟又比中央公园的长椅好得多,是一间废置多年的仓库。那里堆放着的书如同锯齿状的山脉那般,深深地吸引着我。每当售完那一摞《透视》周刊和《自由时报》,趁夜幕还未降临,傍晚微弱的橙色光芒仍能透过高高的天窗带给我一丝光亮的时候,我会和那些书籍在一起,卡勒德·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乔纳森·萨弗兰·福尔的《了了》,我尤其沉醉于拉丁美洲浪漫主义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中贯穿整个拉丁美洲社会的百年而来的孤独感深深地与我的灵魂契合着。这些读书的机会机会填补着我因为失去记忆而变成真空的灵魂。然而当报社老板将不足于原定报酬三分之一的两百美元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却没有表达任何异议。因为那时候我明白,装傻卖乖似乎是维持我生计的唯一途径。
然而即便如此,生活还是重蹈覆辙。那一天,正当我在即将消失的微弱暮光中艰难但是兴味盎然地翻看那本图画书《海鸥乔纳森》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然后还没来得及待我做出判断,仓库的大门被什么人用手臂拉开了。
几个穿着黑色大衣和警察般的皮鞋的男人拿着手电筒照了进来。
这让我意识到,他们与美国电影里那些特工没什么两样。但带着让人惊恐的笑脸面具的。在他们中间,那个打头的男人露着邪恶的牙齿。
那时候我就待在他们面前,几把亮度极其刺眼的手电筒很快聚光到了我的身上。
恐惧在我心头占了上风。正当我想着怎么变成蝙蝠的样子好从仓库里飞出去,但他们似乎知道我将要干什么,一个枪声响起,让我的惊恐简直升到了喉咙里。我的翅膀从脊背里伸出来,然后就意识到自己被什么网状的东西给困住了。
“想逃走。哼哼。”其中一个黑衣男人冷笑了几声。
他们靠近我。
我的翅膀被那个不知是什么材料制作的巨网给缠住了。正当我挣扎的时候,感觉一股强热的电流通过我的躯体,我触电了。
然后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我在一座做梦也想不到的白色房间里醒来。那感觉好像我又被送入了停尸间一样。但这回环境不同,在我睡眼朦胧的时候,就感受到周围几个白色的身影,他们有的手持镊子,有的调制着针头,有的拿着试管。试管里摇晃着绿色的不明液体。
见我醒来,其中一个护士说,“他没死。开始吧。”
我不明白他们话中隐含的信息。但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威胁一般企图挪动身体。病房里的灯光有点儿昏暗,让我看不清到底有几个护士,也看不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捆绑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那东西好像是铁制的项圈,从我全身绕过。紧接着其中一个脸色非常灰暗的男护士说:“别害怕,只是一下。”
血。
血从我胳膊里流了出来。我正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男护士拿着一个蓝色的喷雾剂呈现在了我面前,他摇了摇,我正要叫出声来。刺鼻的喷雾喷了我一脸,然后,我又昏迷不醒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中央公园的长椅上。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漫长而又惊悚的噩梦。但关于那间仓库的回忆在我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我触电的时候,有个男人像对待不听话的宠物那样在我胃部狠狠踢了一脚。那时候我真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动物还是人类,如果我是人类,为什么还会受到这样的虐待?
那些护士将那管液体注射到我胳膊里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暖流袭入我的大脑,在我疼痛之余,我想起了我没过完的那些剩下的日子,我想起了爸爸妈妈的笑容。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如果知道我的下落,他们一定不会任由这些人类这样对待我。
我想把我所有没过完的那些幸福日子加在一起,得到的总和是多少?我生命的总和又是多少?百分之几的痛苦换来百分之几的快乐?我想把那些快乐一股脑过完,然后再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死去。我还剩下些什么?我所能想到的,只有恐惧,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什么都挽回不了。也挽救不了。我无关紧要。我是实验对象。没有人来爱我。
没有人来爱我。
现在我变得经常失眠,恐惧已经变得无法战胜。我记得罗斯福总统曾经说过,真正的恐惧只在于恐惧本身。可似乎那句话对我这种在蝙蝠和人类之间做选择的男孩并不适用。恐惧来自于一个强大的实体——那些黑衣人的敌意以及将会对我做出的可能更加暴力和致命的事情。
我甚至怀疑,我是被某种现代科学技术制造出来的玩偶,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理应受到这种人伦角度的摧残。可似乎这种科学技术又被严格地限制着。
我是个特例吗?也许我真的是一个假象。我读过的那些书里,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死人的大脑被取出来放入营养液中,并通过几支管道给它注射一些强烈的感受。它似乎就会以为,我现在身体完整,正漫步在公园波光粼粼的小河旁。或者是,我现在正在与恶魔较量,拯救着世界!
想到这儿,我不紧不寒而栗,开始深深地恐惧起来。就好像《源代码》里的那个男人一样,身体残缺,却被他人控制着大脑。他一遍又一遍地被送回到相同的场景,然后感叹生活的重复与无聊。尽管爱上了什么人,却不得不像重启的程序那样重新开始。或许我的遭遇比他更差,或许他们会清除我的所有记忆,让我感觉这就是我的唯一的生命,也许他们会骗取我的感情,但想到能够再次见到那个温和善良的老教师,我还是感到心里泛起一丝的温暖。这算是殊途同归吗?
可是这种害怕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就遇到了我一生当中可能是最重要的人,麦迪森市长。
那时候,他正带着几个孩子在公园里散步,摘棕榈树上的果实。他西装革履,步履款款,一派君子作风。
我那么羡慕他周围像众星拱月那般环绕的几个男孩女孩,然而在我盯着他们看得入神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保时捷轿车在他身后方停下。几个黑夜男子从车上挨个跳下来。
恐惧。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里。那几个黑衣男子。
一股强烈的回忆感袭击了我。我仿佛想起了些什么。但至于具体是些什么,只有断断续续的场景:
保时捷在一座废弃工厂的灰石大楼前停下来,大门上显示着因年深月久而腐蚀掉的“重要地带,闲人免入”。
谈话。
“让他……
手术……
一项新的研究……
毁灭世界……
笑话……
毁灭……?
……能够变异……
极具攻击性……
伤害他……的人……
……整个城市……混乱
博士……要求你们照办
……废话少说……
还有那个几个护士带着口罩下隐隐约约的面孔。
但具体情节我却怎么也回忆不到。
我跳下长椅,感觉嗓子里像扎进了一根鱼刺那般。空气那么干涸,甚至带着实验室刺鼻的气味。我无法呼吸。
我正准备悄悄地离开。
突然,一声尖叫声从那边传来,我朝那边瞟了一眼,只见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被一把长管步枪给控制住了,其余的黑衣人别着来福手枪,正将那些不到10岁的孩子强制性地往车里抱。
我的恐惧达到了极致。
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拐卖儿童的是非之地。
但是我留了下来,我坚定的步伐甚至连我都感到诧异。就在附近不远处的那个电话亭里,我一眼瞄着那些刚刚劫持那个西装男人的车辆,一边投下在报社攒下来的一美元硬币,我报了警。
车辆开动了。黑衣男子手中的长管步枪像装了消音器那般,轻轻地响了几声。那个身着西装的绅士随之倒地。周围的人们都尖叫了起来。有的甚至开始朝我这边逃窜。万分情急之下,似乎只有我这么镇静。也许是因为受到过不公平的待遇和冷酷的虐待。我对死亡没有一个深刻的概念。我已经习惯了接近死亡,唯恐不能死于让自己感到有意义的事件。
正午的阳光透过电话亭旁的那几课棕榈树,在地面留下斑驳的影子。空气清凉但是干涸,记忆又像温柔但是疯狂的美人那样纠缠着我。
那边一个警察粗犷的嗓音震得我耳朵都要聋掉了。
“在哪里?”
“中央公园。”
“你待在哪儿别动!”
很遗憾我没有照做。现在一股神奇的魔力正操控着我,可能是一种报复的使命感。我召唤出我的两只华丽的翅膀,在低空滑翔了一段距离,很快挡在了那辆保时捷的前边。
“小鬼,让开!”
保时捷前排侧坐的那个男人喊道。这回我看清了他的面孔,是一张油腻的且充满淫威的脸。驾驶座上那个深沉的男人却更像是这个车里的老大,他现在沉默寡言,悄悄得戴起了面具。然后紧接着是一阵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枪声。
“砰砰砰!”
当我睁大眼睛看清楚枪声到底从哪儿传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届时已感受到一股被子弹穿孔的疼痛。子弹贯穿了我的胸膛。鲜血又一次喷涌而出,驾驶座上深沉而又宁静的男子正点燃一根不知品牌的昂贵香烟,嘴唇微微地上扬。而其余的黑衣人也窃笑着。
但我始终没看到那些孩子。唯一的推断是在后车厢里。
这让我的怒火从随时准备着肩负使命的翅膀里贯穿了我整个心脏。
让我都不敢相信的是,我用一个拳头砸碎了车的挡风玻璃。那些黑衣人开始惊恐起来,紧接着,我抓起他们的老大,以上天赋予我的力量,将他扔出车外,一辆小轿车在他前面突然刹住,险些碾死他。这让我内心窃喜。紧接着,我感到我好像不再是自己似的,在那些车里的男人举起AK-47一致对准我的喉节的时候,我像蝙蝠那样飞升至上,躲过了枪击,然后从天而降,我的手臂青筋暴露,力量从血液中源源而来。我掐住他们的脖子,一个又一个地将他们制服在地。
群众在警车的鸣笛声中汹涌而来,各家媒体小报的记者似乎也得到消息,持着长枪短炮纷至沓来。这时候我害怕、紧张极了。当那些孩子被从后车厢里营救出来的时候,当那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人被救护车的护士们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的时候。我孤独、害怕极了。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是我的杰作似的。我决定装傻卖乖,逃过一劫。
当那些记者从车厢里把我像翻出一件脏乱的毛衣一样翻出来的时候。一个满头波浪式头发的女记者将一枚深蓝色的话筒伸到我嘴边,那话筒上贴着《东方早报》的图标。
“孩子,怎么样了?请给我们讲述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吗?”
“我……我太害怕了。吓得昏过去了……当我……被掳上车的时候,我只看到那些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还有蓝色的X状的标识……我、我太害怕了!”
“纳粹?!”尽管我是在撒谎,但当我听到其中一个男记者喊出这一名词的时候,我还是僵在了那里。
这不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