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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邮递员(5)

当天晚上,仲良换了身衣服来到小德肋撒堂。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坛前,一直到克鲁格神父出来,才抬起头来,说,请你帮我这一次。

上帝会帮助每一只迷途的羔羊。克鲁格神父微笑着说,我的孩子。

我有情报。仲良说,关于江北的。

克鲁格神父沉吟了一下,说,那你来错地方了。

我知道你是有渠道的,我要把情报送出去。

你还不明白吗?克鲁格神父说,你的组织抛弃你了。

这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

这也会让你丢了性命。克鲁格神父蹲下来,看着他说,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的情报有问题,你们的组织还会要了我的命。

怕死的人是不配当一个情报员的。仲良说完,站起来就走。

克鲁格神父却笑了,看着他走到大门口,才叫住他。克鲁格神父的要求是让仲良说出情报的来源,他再考虑是不是帮这个忙。仲良摇了摇头,望着烛光中的圣像,说就算这里是日本人的宪兵队,他也不会说出情报来源的。仲良说,你应该知道这一行的规矩。

克鲁格神父叹了口气,说忙他可以帮,但仲良必须答应他,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克鲁格神父说,我不会免费为你服务。

仲良盯着他那双蓝色眼睛说,神父,别忘了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又笑了,伸手搂住仲良的肩膀,邀请他去楼上的书房里喝杯咖啡,为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克鲁格神父就是在喝着咖啡的时候提议的,他希望跟仲良合作。克鲁格神父说,我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再问情报的出处,可为了你的国家,也为我们能早一天打赢这场战争,我们都需要有朋友。

仲良想了想,说,等我先证实你把情报送到后再说吧。

克鲁格神父笑了,说,你要信任我。

仲良像是又成了一名邮递员,他把苏丽娜从秦兆宽身上获取的情报送到小德肋撒堂,再由克鲁格神父把它们分类,从各个渠道送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仲良特别强调,要在每份转交的情报上都得标上他跟苏丽娜的代号。仲良坚信,组织总有一天会来联络他们。

可是,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一天仲良回到家里,见桌子上不仅摆着鱼,摆着肉,还有一整只切好的白斩鸡,就不解地看着秀芬,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秀芬没说话,抿着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把桌上的两个酒杯都倒满。原来,秀芬是个很会喝酒的女人。仲良一口都没下咽,她已经仰着脖子干掉了两杯。仲良的脸色变了,问她出什么事了?秀芬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往他的碗里夹了块鸡腿,说,我提前把年过了。

仲良一直到两个人把整瓶酒都喝完了,才又看着秀芬,说,告诉我,他们给了你什么任务?

任务就是任务。秀芬说着,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仲良就看着她在屋里来回地忙,整个晚上再也没说过话。秀芬却冷不丁地开口了,在他们上床之后,秀芬在被窝里说,知道吗,在他脑袋被砍下那一刻,我就是个死人了。

仲良愣了愣,等明白过来,秀芬已经贴上来。她的身体滚烫如火,嘴里喷着酒气,脸上却是一片冰凉。

第二天早上,仲良还是一言不发,看着秀芬从床下拖出一只崭新的帆布拎箱,打开柜子,把他的衣物一样一样放进去,合上,扣上带子,放到他脚边。秀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拉起他的手,放进去,看着他的眼睛说,马上就走,离开上海。仲良站着,同样看着她的眼睛。秀芬忽然一笑,说,只要活着,我会来找你。

你上哪里找我?

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找你。

说完,秀芬咬紧嘴唇再也没吐露一个字。她是用眼神把仲良一步一步推出门去的,一直看着他出了石库门,才靠在门框上仰起脸,望着天空中飘零的雪花。

事实上,秀芬并不知道她要执行的任务是什么。昨天下午,当她按照告示上的暗语来到接头地点时,大家都到了。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上级是个留着一抹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分了三份,放在每个人面前,大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码头工人打扮的除奸队员忽然问,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是四个。小胡子说,还有我。

那人又问,为什么是我们四个?

小胡子说,因为我们都是视死如归的战士。

那人看了眼秀芬,还是要问,为什么还有女同志?

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小胡子有点不耐烦了,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我们男女平等。

那人再也不开口了,低下头紧紧地攥着那些钱。

大家一直到出发前才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刺杀仲村信夫。这个被日本军部誉为“东亚之鹰”的情报专家即将回国述职,大华洋行的总经理要为这个多年的朋友与同行饯行,地点就在华懋饭店的十楼。那里是远东的第一楼,也是日本特务与南京汉奸们的欢场,莺歌燕舞、耳鬓厮磨中常常伴随着刀光剑影。

饭店门外就是夜色中的南京路。此时,雪停了,风止了,忽然来了几名铲雪的清洁工。他们的口袋里除了手枪,还装着一颗小蜡丸。小胡子在把小蜡丸交到大家手里时说,同志们,我们不怕牺牲,我们今天的牺牲,就是为了明天的胜利。

华懋饭店的玻璃大转门里忽然走出一群人,站在一边的门童摘下戴着的帽子。这是个暗号。秀芬知道他们等待的一刻来临了。她扔下手里的铲子,飞快地穿过马路,一手掏出手枪,一手把蜡丸塞进嘴里。

一身戎装的仲村信夫显然已经酒足饭饱,就在他走下台阶,与夫人一起向秦兆宽与苏丽娜躬身告别时,枪声响起。四把手枪从三个方向射出的子弹,打中了仲村信夫与站在一边的日本使馆武官,也打中了秦兆宽。三个人几乎同时倒在雪地上,四周的保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纷纷掏枪射击。

秀芬一口气射掉了弹匣里七发子弹后,转身就跑。路线是事先设计好的,秀芬沿着南京路的人行道跑了没几步,腰部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头栽倒在地。

枪声还在响,秀芬却看到自己的血在路灯下是黑色的。她用力咬破嘴里的蜡丸。静静地躺在雪地里,静静地倾听着整个世界远去的声音。

十一

仲良并没有离开上海,他住进了靠近虹口公园的一幢楼房里。这里是日本侨民的集居地,是苏丽娜在他们答应了克鲁格请求后租下的。楼下的街对面开着一家清园酒屋,一到深夜就有个酒鬼在那里发疯似的吟唱日本民谣。苏丽娜第一次把仲良带来时,靠在窗台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说着,她把一把钥匙放进仲良手里,回头望着楼下的大街,又说,但愿我们都用不上。

厨房里有食物罐头,房间的壁橱里挂着男人与女人的衣服,就是墙头没有照片。这里更像是一对野鸳鸯的温暖窝。

听了一夜的日本民谣后,仲良再也待不下去。他在衣柜里挑了身花呢西装与一件旧大衣换上,就像个赶着去上班的洋行小职员。可一到苏州河桥下,他马上改变主意了。那里到处是排队待检的平民,平日里的警察也换成了持枪的日本宪兵。仲良在路边买了份日文报纸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仲良是在报纸上看到秀芬的。两男一女,三张照片,他们的脸都被镁光灯照得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睁着双眼,那目光既平静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苏丽娜抱着一个首饰盒开门进来时,仲良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苏丽娜,好久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丽娜在陆军医院的病房守护了两天两夜。秦兆宽胸口中弹,手术之后,他的手上吊着盐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精神却特别的好。等前来探望的人都离开后,他让苏丽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带着它去四马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当铺里,去找那里的老板原田先生,见到戒指他就会给你一个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话去做。秦兆宽一口气说完,无力地闭上眼睛。苏丽娜抓着他的一只手说,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

秦兆宽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块死。

苏丽娜说,你会好起来的。

秦兆宽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该杀仲村。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瞪着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兆宽的目光平静而温柔。他抽出手,伸到苏丽娜脸上,停在那里,说,傻丫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把那么多情报透给你?我们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秦兆宽说着,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认真地看着苏丽娜,说,日本人应该在调查那晚在场的每个中国人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挨的这两枪是苦肉计。

苏丽娜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容又在秦兆宽的脸上升起。他说,你的男人。说完,他又说,可惜,我等不到娶你的那天了。

这是秦兆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苏丽娜离开后,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烛火那样燃尽。等到医生与护士涌进病房,他们掀开被子,看到鲜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绷带。秦兆宽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却更像是躺在鲜花丛中那样安详与满足。

苏丽娜在四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质屋的日本当铺,当她把那枚戒指交给老板原田先生时,这个年迈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后,转身去里屋捧出一个漆封的首饰盒,双手交给苏丽娜。

首饰盒里除了一些金条与美钞外,还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宽的笔迹,写着:呈十六铺码头隆鑫货仓陈泰泞启。

苏丽娜看着原田先生,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弯下腰,做了请的手势,恭敬地把苏丽娜一直送到店铺门外,招来一辆黄包车,一直目送她在人流中消失。

苏丽娜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对车夫说,别停,一直走。车夫扭头奇怪地看着她,说小姐,一直走是黄浦江了。苏丽娜没吭声,她扭过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正进入她家院门的便衣。

苏丽娜把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掐灭烟头,取出那封信交给仲良,说,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仲良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厨房里点上煤油炉,煮开半壶水,就着水蒸气熟练地把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名片,还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上印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党务调查科秦兆宽。

这一夜,两个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着被子,却谁也没有睡觉。他们抽光屋里所有的烟,也喝光了屋里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苏丽娜洗了把脸就去了十六铺码头的隆鑫货仓。

陈泰泞是个秃头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猥琐。他孤独地坐在货仓的一张账桌后面,可一接过苏丽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撕开信封看到那张名片后,他把那枚徽章紧攥手里,站起来叫了声苏小姐。苏丽娜一愣,说,你见过我?

陈泰泞摇了摇头,摊开手掌,说,我见过它。

两年前,秦兆宽在下达命令时,把这枚徽章与那张泛黄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面前,说如再看到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陈泰泞点了点头,说,是。秦兆宽盯着他的眼睛,说,哪怕你死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泰泞笑了,说,长官,你多虑了。

秦兆宽马上也跟着笑了,再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同时看着汽笛声声的黄浦江。陈泰泞记得那天的江面上残阳如血。

当苏丽娜从陈泰泞口中得知秦兆宽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摇头,说,不可能,他是看着我走的。

陈泰泞并没有分辩,他坐下去,冷冷地说,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

我哪儿也不去。苏丽娜说完,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泰泞一把拉住她,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支着账桌,目光阴沉地直视着她,说,不要让秦先生再为你担心了。

苏丽娜在离开货仓的一路上眼里闪着泪光,许多往事像寒风一样扑面而来,让人摇摇欲坠。可是,当她带着仲良再次面对陈泰泞时,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表情。她把那盒金条与美钞放在陈泰泞面前打开,说,就当他向你买张船票。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送你一个人离开。

苏丽娜说,留在这里等于让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陈泰泞说,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苏丽娜啪的一声合上红木盒,说,你还是送我们两个去宪兵队吧。

十二

每年清明过后,斜塘镇上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就算日本兵来的这几年也不例外。长街的两头架着机枪,来自四乡八里的乡亲们照样把庙里的菩萨用轿子请出来。巡游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一片锣鼓笙箫中,唯一缺少的是冲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绝对禁止在任何时间与场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响,他们架着的机枪也会跟着响起来。

仲良的烟纸店就开在长街的尽头。坐在柜台里可以看到他想象过的那座桥,桥下的银杏树刚刚开始萌芽。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家,现在成了他的烟纸店,除了卖香烟、火柴还兼售糖果与草纸。苏丽娜有时也从乡下收购一些土鸡与鸡蛋,主要卖给日本军营里的司务长。

有一次,仲良跟着日本司务长把鸡蛋送进军营,回来说其实里面的鬼子都是高丽拉来的壮丁。苏丽娜正蹲在灶口烧水,她笑着说难道你想策反他们?可话一出口,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苏丽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惜代价地去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取情报,最终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成为我们的情报人员。潘先生布置这些任务时,苏丽娜刚满二十一岁,离她在圣玛丽公学院的毕业典礼还有两天。

在离开上海的货船上,苏丽娜第一次在仲良耳边说起了她的身世,说起了她死在袁世凯狱中的父母,说起了她经历的那两个男人。他们躺在船舱狭窄的夹层间,就像挤在一口暗无天日的棺材里,紧挨着他们的是船主偷运的烟土。苏丽娜说完这些就泣不成声,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仲良已经把她搂进怀里。苏丽娜紧紧抓住仲良后背上的衣服,就像一个落水者紧抱着一块门板。

可是,当仲良用嘴唇摸索着找到她嘴巴时,她一下清醒过来,别过脑袋,在黑暗中闭紧了眼睛。苏丽娜变得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

货船在长江对岸的一个码头靠岸,这是陈泰泞护送的最后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往北走就是你们的地盘了。

苏丽娜点了点头,看着他登船离去后,捋下戴着的一只手镯,往仲良手里一塞,说,我们各奔东西吧。

你去哪儿?

苏丽娜没回答,最后看了一眼仲良,扭头沿着一条积雪的小路进了镇子,在一家客栈投宿后就开始发烧。苏丽娜在客栈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从头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开了客栈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望着形容憔悴的苏丽娜。仲良一句话都没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布满了一个男人的沧桑与焦虑。

事实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栈对面的茶馆里。苏丽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馆的窗口坐了三天。这三天里,仲良的眼睛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客栈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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