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南诺紫根本没有必要说谎,也绝不会说谎。尽管他对南诺紫根本就不了解,除了知道她是鬼。
说谎并不是鬼的专利,人才懂得说谎。
虽然他住进这栋别墅第二天就认识了她,除开南诺紫自己告诉他的那些,她对他来说,几乎一片空白。
但是南诺紫的确当着他说过谎话,她说她就住在附近,她说她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独孤无痕从来就不相信,他认准了南诺紫是鬼。
若说她是人,她的亲人又在哪里?她怎么能来去无踪?它又怎能凌空飞起?若说她住在附近,她到底住在哪栋房子里?然而面对独孤无痕的追问,南诺紫从来就不肯回答。
独孤无痕就想,或许南诺紫根本不存在,南诺紫只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漂亮女子,这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鬼——鬼由心而生。
他幻想出南诺紫。南诺紫从他的幻想中走出来,陪他说话,对他撒娇,跟他讨论他创作的小说,为他虚构他们800年前的生活,还要与他相爱。难道这不是很荒唐的事情吗?唯一可以解释的,他和南诺紫都是别人幻想出来的人物。
有的时候,独孤无痕觉得他们本就同属于一个世界,一个与常人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而南诺紫来去无踪,又让他觉得他们属于两个世界,这个天使一般的魔鬼——说话声音比海妖塞壬的歌声还要美的女子,时常来到他的身边,而在他最需要她最想她的时候,他却无法知道她在哪里。
独孤无痕曾经幻想,哪一天南诺紫不再出现在他面前,担心她会不辞而别。
如今,幻想变成了现实。
南诺紫终于承认,她以后不能随时再来,也许永远不会再来。
独孤无痕尝试强迫自己不再想南诺紫,甚至欺骗自己,南诺紫只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女子。他一幻想,南诺紫就会出现的。南诺紫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刻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昨晚他又听到了箫声,箫声从对面山上传来。
他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山间,山上一片安详。右边村子里一片静谧。箫声又好像是从牧场那边传来的,恰似海潮初醒。箫声渐渐地远去,他体内的狼嗥跟着响起,一时间千万匹狼一起嗥叫,仿佛望着荒野上空的月亮嗥叫起来。
“你说得对,也许我真的被人操控了。”
“你难道不觉得这栋别墅有问题吗?每次我走进来,我的内心就会感到极度地骚乱。我甚至无法把握自己,就好像有一种巨大的力驱使我离开,但我却无法走开,因为这里有你。有你的地方,就会对我构成一种强磁吸力——”
“那就别走!留下来,留在我身边!虽然没有露水的时候你无法聚集成形,我们不能相见。但每天总有很长的时间,我们都可以待在一起。每天能够见到你,我就满足了!”从南诺紫的话中,独孤无痕又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
昨晚有段时间,独孤无痕似乎看到狼群在荒野中追逐的影子。
他就这样,整个晚上跟这些幻想搏斗着。直到深夜,狼嗥仍在此起彼伏地继续着。
现在终于平静了。
独孤无痕知道,那是因为南诺紫。因为她的到来,他的内心又获得了安宁,重新恢复了平静。然而只是暂时的,南诺紫要走了,而且再也不会来了。既然要走,当初何必要来?既然必将离别,当初何必又要相聚?
“我也想——可是——我真的不能——”南诺紫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远行吗?”独孤无痕追问,显得非常紧张,刚刚抓住的一丝希望线又断了。
“是的。而且一时间回不来。”南诺紫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独孤无痕几乎无法听见。
“可否告诉我,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可能是荒野——可能是我对你提起的江湖——也可能是一处谷底——一旦有机会,我还会回来。你要相信我!”南诺紫抬起头来,望着独孤无痕,两行清泪挂在腮边。
独孤无痕走过去,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抱。
“你答应要跟我上北京的。你让我养的紫罗兰,我每天都精心护理着。”
“独孤大哥,你要知道,我在这里缺席,必将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也许,你也会在那里出现。”
“我们在那里还会认识对方吗?”
“当然会认识,我们还会相爱。”
“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地方?”
“对不起,独孤大哥,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
独孤无痕和南诺紫来到石拱桥中央,背靠着石栏杆,一起望着山上的别墅。
独孤无痕回头望着南诺紫,发现她不仅是个天使般的人儿,更是个水一样透明的人儿,很容易让人想象到绿潭,而眼睛便是那潭中活泼的鱼儿。
离开石拱桥,两人朝着牧场的方向慢慢走去。
南诺紫跟在独孤无痕的身后,丢了魂儿似的。
两人很快来到了牧场,他们靠在一排木栅栏上,望着栏内咩咩叫着的羊群,长久地望着。
“我偷偷看了《两个世界》,”南诺紫望着羊群,“我看得出,你根本无法控制那些人物,倒是你在受那些人控制。故事中处处充斥着人性的元素,但你无法把握它们。你让那些元素随意组合,却无法为它们做最好的安排!”
“是的!”独孤无痕叹道,“比如说钟淑慧,虽然我让她跟上官鼎生活在了一起,可她过得并不好。她时常担心失去他,更确切地说是担心失去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我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让上官鼎一心一意地爱她。这也就是我苦恼的地方。我让她吃尽了苦头,可还是无法让她过上安宁的日子。她也曾上门找过我,让我从人性的角度替她考虑考虑。她说她只求保持现状!”
“你应当让她过安宁的日子!上天赋予你神奇的魔力,可以随意掌握他人的命运,你就应该对他人负责,而不是随随便便,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法,将命运像故事那样随意修改。你在故事中安排一场变故非常轻松,带有很大的随意性,你会为你的想法兴奋,但被你写进故事中的人却过着艰难的日子,活在痛苦当中!”
“这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吗?”
“是的。之前告诉你的那些都是未经大脑的胡说八道。我为我的草率向你道歉,向你笔下遭受生活折磨的人道歉。”
“我想知道——以前你不是让我变成杀手吗?”
“没错,我是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讲,我感觉我的身体里面除我自己,还住着两三个人。有时候他们一起醒着,在他们都醒着的时候我会感到很难受,感到焦虑;有时候只有一人醒着,你见到的我只是他们当中某一个人醒着时的那个我。同你一样,我也时常听到来自体内的狼嗥。”
“或许真如你说,800年前,我们都是江湖人物。我是一个剑客,你是一个美人,无奈落入红尘,善于吹箫。有一天,我们在一艘船上相遇,彼此心生爱慕。如今,我们都从800年前来到这里,我因为厌倦了杀人,你因为厌倦了那些庸俗的王孙公子的追求。我们曾经有个约定,在800年后相见。虽然我丢掉了剑,当了作家,但还是免不了杀人,只是用笔。用笔杀人比用剑杀人甚至更残酷。一个人死并不痛苦,真正痛苦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剑可以令对方一剑毙命,用笔我则苦苦思索。我不想杀人,只想和你过平静的日子。可你是鬼我是人,我们注定不能结合。”
“也许你是对的。”
“能不能留下来?”
“对不起——”南诺紫掩面哭了起来,转身朝别墅的方向跑去。
独孤无痕在后面追着,追到别墅楼下才追上。南诺紫转身望着气喘不止的独孤无痕,泪水已干。
南诺紫扑了上来,环住独孤无痕的脖子,身子贴上去,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久久地站着。
独孤无痕双手抱住了南诺紫,好像搂抱着一袭滑软的丝绸。
他嗅着南诺紫发间的香味,紫罗兰的香味,深深地沉醉了。
突然,南诺紫搂着独孤无痕凌空飞起,飞进二楼书房,将他轻轻放在地上,转身飞起,瞬间烟消云散。
二十
南诺紫的离去给独孤无痕带来了莫大的打击。人与鬼注定不可以长相厮守。他早就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然而面对南诺紫不再常来这一事实,独孤无痕还是感到了失望,想要流泪,一时茫然无助,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
独孤无痕只感骚动不堪,坐立不安。
他甚至想要自残,用刀在自己的脸上划上几道口子,舔尝自己的鲜血。或找个人打架,将对方的鼻子揍扁。
他在幻想中已经揍扁了几个人,拳拳到肉,还把对方的裤子扒了下来,揪住其中一人的阴茎,拉着满大街疯跑。
这种幻想没能让独孤无痕平静下来,于是他站了起来,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砖头那么厚的书放到书桌上,用拳头狠砸,嘴角扯动着。
拳头被砸红了,书却完好无损。
他感到丧气,一巴掌将书拍飞。
书横飞了出去,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书最终撞在窗玻璃上,窗扇被撞开了,玻璃毫发无损,书垂直掉落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紧跟着是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独孤无痕跌坐在黑皮椅子中,陷入了长久的空白状态。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敲门的人更像是在砸门,用拳头砸,用脚踢。独孤无痕感到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他恨得咬牙切齿,心想谁他妈的在那里敲,想找死还是怎么了?
他甚至懒得问一声。
好半天他才撑着桌沿,从椅子中站起来,先走进厨房,拿起那把菜刀举到眼前细瞧,用大拇指试试刀刃,刀够锋利。
就在这时,敲门声却停了下来。总算清净了。他放下菜刀,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门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男子尚未开口,独孤无痕便先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上官鼎,你他妈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要找你,还不容易?”
“你他妈的不在市委上班,跑这来干什么?”
“找你呀!还能有什么事!”
“找我干什么?”
“找你商量个事儿。你看,你控制了这么多人的命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钱?为名?还是为了好玩?”
“都不是!”独孤无痕一手把在门上,一手叉腰,很不耐烦地说。
“那你是为什么?”上官鼎说话的声音突然提高许多,“那”字的发音很重,立即变得盛气凌人,摆出一副当官者的姿态。
“你想找死是不是?”
话音未落,不料上官鼎竟从左手上的牛皮纸袋里摸出一把左轮手枪来,对准独孤无痕的鼻子说:“想找死是吗?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有种你就开枪!”独孤无痕不知哪来的精神,刚才明明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时却一把就攥住了枪托,错着牙齿,撅着下嘴唇,将枪口对准了上官鼎,“少他妈拿只玩具枪来唬老子,老子玩枪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也不知道是从哪部黑帮片中学来的词儿,反正从独孤无痕嘴里讲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上官鼎顿时吓得脸色发黑,移开了套在扳机上的食指。枪到了独孤无痕的手中,随即被扔到了院子中。
独孤无痕指着上官鼎的鼻子说:“横啊!你再横啊!你再跟老子横一下试试——”
上官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战战兢兢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独孤无痕跨出门来,一掌推在上官鼎的胸口上:“你再横啊!刚才你不是很拽吗?”
上官鼎退后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刚好到了手枪的位置,弯腰捡了起来,看都没看,直接放进了牛皮纸袋中,说:“一句话,你想要多少,尽管开口!钱老子有的是!”
“我不要钱!给我滚!”
“什么?”
“我说,我不要钱,你聋了是吧?”
“钱你不要,那要什么?老子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不要钱的!”
“赶紧滚蛋!滚!”
“不想活了是吧?不想活了说一声就是,老子弄死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哼哼!想弄死我,有种吗你?况且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啊!除非你现在就弄死我!枪不是在你手中吗?你打死我啊!”
“你——”
“请吧!”独孤无痕侧转身子,用手指着后脑勺,“照这儿打!”
“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是你没种,回去练练胆子吧!”独孤无痕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想要上楼大睡一觉。
他现在最想的就是睡觉。
上官鼎彻底败下阵来,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他妈的写小说就写小说嘛,干吗将老子扯进去?干吗不让钟淑慧滚蛋!”
“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要是把老子惹火了,小心你狗日的吃不了兜着走!老子不会答应你的!你利用完了人家就想一脚踢开,想都别想!”独孤无痕随即关上门,任由上官鼎在门外拳打脚踢,恐吓要把他给弄死。
独孤无痕直接走进卧室,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深夜,上官鼎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他还是感到头昏脑涨,知道南诺紫不会再来,有些失望地走进了书房,坐在椅子上,麻木地望着书桌上的稿纸和石将军的日记本。
他感到很疲倦,随即向椅子的靠背上倒下去,看到了固定在墙上的摄像机。
独孤无痕取下摄像机,将拍摄的视频倒回,认真看起来。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南诺紫的影子。
他和南诺紫的对话变成了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后来他离开了书房。回到书房时,并非是南诺紫挟着他从窗口进来,而是从门口走进来。回来以后,他倒在椅子中,一副很疲倦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过后,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书用拳头砸,然后将书拍飞,再次跌进椅子,最后猛地站起来,走出了书房。
后面便是空白。
南诺紫再也不会来了,独孤无痕不可能再拍摄一次。他拿起摄像机走到窗口,用力扔了下去,嘴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回来抓起石将军的日记本看了起来。没看两行,又合上了。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他又不知道干什么了。
随手抓起小说手稿,一页一页地翻,每页停留短暂的几秒。翻到钟淑慧出现的地方,开始认真地读起来。
二十一
钟淑慧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倒不是说她的双亲都死了,而是她被他们抛弃了。
他们抛弃钟淑慧,并非因为她生得丑陋,长得丑并不是她的错。何况父母抛弃钟淑慧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
当年,钟淑慧的父母因为合不来经常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两人终于无法再过下去了,先后离开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家。
从此以后,钟淑慧跟奶奶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
钟淑慧从小就懂得吃苦耐劳,也很孝顺奶奶。村里无人不夸奖钟淑慧勤劳。但他们没有人知道小淑慧内心的苦恼。她时常在半夜里醒过来,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象着父母的样子,幻想着他们从远方回来,走近窗口,叫她的名字,重新将她纳入他们的怀抱。
靠姑妈的接济,她顺利地念完了中学,没有继续报考大学,因为奶奶需要她的照顾,姑妈也不可能再拿钱供她上学。
毕业以后,钟淑慧回到了村里。村里人帮她介绍对象,但对方不同意养奶奶。
钟淑慧断然拒绝这门亲事,在家照顾奶奶,负责喂猪喂牛,洗衣挑水,家里大事小事一人全干了。
奶奶见钟淑慧如此勤快孝顺,常常躲着抹眼泪,直骂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抛下她不说,连孩子也抛弃了,这么多年来,连一封信也不写,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吃过晚饭后,钟淑慧跟奶奶坐在院子里纳凉,奶奶说:“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奶奶想好了,不能再这么拖累你,你到外面去碰碰运气吧!你不用管奶奶,奶奶去跟你的姑妈过。我都跟你姑妈商量好了,她也认为你应该到外面走走,你到底读了那么多书,总不能白读!”
“奶奶——”钟淑慧倒进了奶奶的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奶奶——”她怎样也不同意离开奶奶,奶奶年龄这么大了,又没个人照顾。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等她平息了,奶奶又对她说:“姑妈是奶奶的亲生女儿,她不会亏待奶奶的!我知道,都是他们两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才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以后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别跟那些坏人打交道,老老实实地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只要你在外面过好了,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