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还有可能只是个小女孩,这位小女孩叫我爸爸,一见到我便转向屋内,高兴地叫喊着,妈妈,是爸爸!爷爷,是爸爸!奶奶,是爸爸!我走上去,将小女孩揽进怀里,一把抱起来,连连亲吻她的脸颊,连连问道,想爸爸吗?有没有调皮呀!听妈妈的话没有?妈妈有没有打你屁股?跟爷爷、奶奶捣蛋没有?
……
时间一滴一滴地被灯光照散。
门始终未被打开。
你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烟消云散,连你自己也觉得,那些想法多么不切实际!好在,你又听到一个男人说,刚才是好像有人按过门铃啊!他好像是在询问别人,口气中包含着不确定,与其说他在讲述一件事实,毋宁说他是在询问其他人,以确定自己有没有说错。说话的人你肯定自己不认识,谁呢?你想,你想不起来,无法将他的声音同你认识的人联系起来。
我好像从未听过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你想,他的年龄估计跟我差不多。
从他说的那句话判断,他绝对是个对生活缺乏热情的男子,有些唯唯诺诺,懒懒散散,胸无大志,庸庸碌碌,甚至麻痹,简直就不是男人,或是个阉人,跟阉猪阉狗一样,他也是被阉过了的,不能分泌男性激素,一头毫无斗志的阉牛。
你睁开了眼睛,一切依旧,只不过电灯泡周围多了几只蛾子跟一只甲壳虫,它们不时撞着灯泡。离灯不远的墙上趴着一只蛾子,这只蛾子格外肥大,它趴在那里,似乎在韬光养晦,保存实力,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憋足一口气,将灯泡撞个粉碎。
27
墙角处有两只小小的脚印,有些模糊。此刻,你的脑子转动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也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你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你的家,里面住的都是你的亲人,父母、妻子和女儿。只是刚才说话的男人,你无法猜出他是谁。可能是亲戚,可能是客人,也可能跟你一样,是一个迷了路的人,到你家暂时求个住处,明天一早就离开。
我为何站在门外?你想,这不是我自己的家吗?我干了些什么?莫非我曾离家出走?肯定是这样!
你放松下来,重新按响门铃,结果几乎和上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最先开口的是那个小女孩,接着是两个老人,他们说话的口气一点也没有变,再是那个不明男人的声音。共四个人,你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第五个人说话。你对这样的结果有些痛心,他们这样对待你,这让你很难受。
你认为屋内那些人的态度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无论谁按响门铃,至少应该有人应门,让不让进是另一回事。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来开门,就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不单是对你不负责,更是对他们自己不负责。
……
可能里面住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家人,你想,也许我搞错了。也许他们把按门铃的人当做随便什么东西,强盗?抢劫犯?杀人狂?夜游神?流浪汉?迷途羔羊……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站在门外的恰恰是他们的亲人——老人从来不曾想到,按门铃的人正是他们的儿子;小女孩更不会想到,爸爸与她之间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或许,屋内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就站在门外,刚刚按了两次门铃。
他们全都充耳不闻。
……
你已经是第五十次按下门铃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说好像有人按门铃,另一个人跟着说是有人按了那么一下。
到了后来,一切归于寂静,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可能说了,你没听见。
好困啊,你想,幸亏肚子争气,没有一个劲儿地跟我较劲,真想睡一觉啊!
你学二楼门口遇到的那个女人,背靠着门坐在了地上,双脚并在一起,双手抱住膝头,头枕在膝盖上。
就在你坐好的同时,你听到了屋内关电源的声音。但这并未引起你的心动,因为你实在太困了。
28
现实中得不到的、想象不到的,可以在梦里得到、接触到。屋内那些人梦见了什么,我们无法知道,很可能他们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像你这么一个男人傻乎乎地盯着他们瞧,莫名其妙地叫她女儿,叫他父亲,叫她母亲,叫她老婆。他们不在意,笑自然免不了,只不过是笑笑而已,毕竟,这不是什么诱惑。
再说,一个人能构成什么诱惑?纵使你少了一只眼睛,长出三条腿来,大家也只不过把你当怪物观赏一阵子,很快又转移到其它的事物上去了。
也许屋内那些人没有一个做梦,他们压根儿就未入睡,只是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灯已关上,他们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可能也会想到刚才的门铃声。只是想到,仅仅停留在想到这一层面的表层,从不会想到是谁按了门铃,这人为什么要按门铃,按门铃的人有何企图,按门铃的人是否跟他们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关系;也不会想到,假如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去开门将会见到什么人,见到此人会有怎样的反应,是惊喜还是冷淡,是相识还是陌生;也不会想到,假如不打开门,仅仅只是在门后问一声,谁?门外的人是否会回应?怎样回应?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回应,门铃根本就不曾响起过,是他们听错了,或者有人,假设此人听到屋内有人问话,立即做出了回应。
回应将有以下几种情况:
——我!
——是我!
——是我,某某!
——独孤无痕!
——开门再说!
——我吗?我也不知道!
——你是某某吗?
——某某,快开门啊!
或者,别的回应方式。
但这一切他们都不会去想,外面的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一时找不到这种联系,他们为什么要去想?躺在床上就该睡觉,这些该死的问题都让门给关在门外吧!门是用来干什么的?仅仅为了防范该死的小偷?也许,还用来割断人的某种情感吧!一道门竟能够省去那么多的麻烦,门真真是伟大的发明。不知是谁发明了它,真真是伟大的创举!
跟大家一样,笔者也无法知道屋内的人到底处于何种状态,以上列举的所有可能性,也只是猜测,谁也无法得到证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猜测毫无价值。但我可以告诉大家,门外的你,确确实实是睡着了——
你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还不时笑出声来。
读者朋友一定愿意跟随我走进另一个空间,走入你的梦中,探寻让你发笑的秘密:
你不正在桥上的一群人中间吗?你们在那里谈些什么?这不是你早上经过的那座桥吗?你还跟某个女子在桥上认识了,谈了话,吃了饭,开了房。不同的是,早上你是在八月间的桥上,现在你却是在三月间的桥上。
三月的桥下,河水清澈见底,水面波光粼粼。远处的岸上,有人生火,青烟缭绕。看看河水中的那面天吧!那是怎样的一面天呀!美得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的,似乎水里面的那一面更动人些,鱼儿在白云间穿梭,偶尔也从太阳中间穿过,太阳晃动起来,慢慢地又聚成一个浑圆的火球,依旧停留在河水深处,向西逆流而上,东去的河水无可奈何,它们注定背道而驰。
相聚是一件美好的事,相离更是一种境界,一种气度,一种勇气。如果说相聚只是一种缠绵,一种无聊,一种堕落,一种依赖性,一种无所适从,那么相离就伟大得多了,它是豪迈的前奏,它能抵制枯燥和单调,它是低俗的圣物,是现代文明的灵感之源,是杰作得以诞生的前提。
再看那桥!没有桥墩,只有桥拱,最大的拱横跨两岸。真真是伟大的创举!根本无须我们赞美它的宏伟。两边各有九个小拱,亦无须我们指责。无须我们承认,它们存在,自有它们存在的道理,它们的存在,并非因我们的毁誉或否定而消失,除非它们自己消灭或从不存在。
还是认识认识桥上面的人吧!
你站在那群人中间,连你自己一共是五个人,两位老人,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一位小女孩。你抱着小女孩的膝盖弯,小女孩搂着你的脖子,她高过了你的头顶。小女孩四岁的样子,额头正中长着一颗黑痣,眼睛鸽子般清澈,微润的脸蛋,每个在场的人都希望拥有这样一个女儿,天天抱着她,吻她,逗她开心,伴她成长。
你们正靠在桥栏杆上,面朝着东方,望着远去的流水。最远处变得窄起来,如一只花瓶的瓶口。
爸爸,那些字怎么读呀?小女孩问你,娇滴滴的样子,声音清脆干净。
哪儿呀?你顺着女儿手指头指着的方向望去,问她,是不是那两个大字呀?
是呀,乖爸爸。女儿说,双手搂住你的脖子,面向城南。
你和女儿的对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一起望着你们父女俩。
冰冰,跟爸爸念好吗?你温和而慈祥地说。
好啊!爷爷,奶奶,妈妈,爸爸教我认字了!冰冰快乐地拍起了巴掌,在你手中,犹如花在风中,乱颤。
两位老人,也就是你的双亲,跟那女的,也就是你的妻子,他们同时漾起笑脸,说,冰冰乖!冰冰真聪明!
城——南——你把每个字的音都拖得很长。
城——南——冰冰学你那样,也把每个字的音都拖得很长。你夸冰冰,真乖,真是爸爸的乖女儿。再跟爸爸读,城—南—这次,你发音没那么长了。读完之后,你说,冰冰,咱们打赌,看看到底谁读得又快又准,城—南—你快速地读完。
城—南—冰冰比你读得还快。
冰冰的妈妈你的妻子开心极了,赶忙将嘴唇凑到冰冰脸上。
冰冰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爷爷奶奶你的双亲忍不住夸赞,冰冰真聪明,长大了一定能够中状元。
中状元干什么呀?冰冰傻傻地问,满脸疑惑。
中状元认字呀,中了状元就可以认很多很多字了。爷爷拉住冰冰的小手说。
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吗?冰冰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将手从爷爷的手中挣脱出来,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当然有啊,比星星还要多呢,奶奶跟爷爷一起数都数不清!奶奶抢过爷爷的话说。
有河中的鱼儿那么多吗?
有!当然有!比河中的鱼儿还要多!奶奶跟爷爷爸爸妈妈一起吃都吃不完!奶奶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说,真是个鬼灵精!
哦——太好了,妈妈,你认的字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吗?
没有,妈妈没有冰冰认的字多,冰冰是最厉害的,说着走到你身边,一只手抚着冰冰的背。
爷爷呢?奶奶呢?爸爸呢?你们认的字有河中的鱼儿那么多吗?
爷爷也没有冰冰认的字多!爷爷说。
奶奶也没有冰冰认的字多!奶奶说。
爸爸也没有冰冰认的字多!你也说。
冰冰这下更高兴了,再次搂住你的脖子,笑得花枝乱颤。
……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再观看下去了。
在另一个空间,时间明显过得要快,人说梦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在特定的时空太短暂或突然断裂。
29
事实上,我们还不能说你醒了,这对你来说不是太贴切。与其说刚才是在做梦,倒不如说你刚才进行了一场感人的回忆。刚才的一幕根本就根深蒂固地扎根在你脑海中,只是恰好记忆的大门重新被打开了,让你和我们有机会重温一遍。
女儿冰冰叫爸爸的声音依然回响在你耳边,这使得你更加坚信:屋内睡着的正是你的亲人。
冰冰,卡卡,父亲,母亲,他们都在里面,你想。
你的确有那么一个乖巧的女儿,聪明伶俐,你曾视为珍宝。你不再感到疲倦,也没了睡意。我好像睡了一觉,你想。你的脑子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清楚地记得,从昨天早上起,你是怎样一步步来到这里的,以及在路上所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遇到的每一个人,甚至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我怎如此荒唐?你想,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认为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呢?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跟我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只是暂时说不清罢了。我太荒唐了!该不会是脑子出了毛病吧?但我的确是被一种神秘而熟悉的声音带到这里来的。尽管我仍待在门外,无法进得屋内,可是能够来到这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只要在此等下去,就有可能进得去,你想,不会再被这些该死的蚊子叮咬。可以肯定,带我来此的声音正是我妻子的声音。或许她一直潜伏在我身边,或是潜伏在我体内?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吗?为什么她老是叫我去死?唉!我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
谁都知道,等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尽管你的耐心非常好,但让一个人就这么等着,那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没过多大一会儿,你就憋不住了,有些发慌,索性站起来,举起手来就要按门铃。
但你知道,按门铃没有用,如果按门铃可以解决问题,那你早就进屋去了,根本不用在此受罪。
但是,按响门铃,屋内的人就有可能听见,也就有可能会有人来开门,至少有人说一句,有人按门铃,以说明屋内确实住着人,你不是到了随便一个什么鬼地方,你到的地方不是坟茔,而是充满着温度的房门前。另外,按门铃也是你进得屋内的唯一途径。按门铃,就有可能进屋,与亲人团聚,欢聚一堂;不按门铃,就意味着得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现在最大的困惑是肚子饿了,你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出去找点吃的未尝不可,但这同时意味着你可能忘记回来的路。你还得慎重考虑这一点。你的确考虑到了,否则你早就下楼找吃的去了。你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也许你还想到里面的人正在休息,不方便打扰。既然里面住的是你的亲人,这点完全可以忽略。可尽管你也想到了,但你还是举棋不定。
这些都不是你没有按下门铃的根本原因。
最重要是,你意识到不能在此待得太久了,肚子一刻不停地跟你较劲。要是现在有一头公牛,你完全可以生吞活剥,一口气把它啃个精光。算起来,我还是昨天中午吃过东西!你想,不行,我得马上做决策,要是继续等下去,这门又一直都不打开,到时候,我就是想弄点吃的都不行了,还没走到楼下,饥饿就将我打倒了。
可要是我现在出去吃饱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你想,这可是唯一的机会。天知道我干了什么蠢事,因此才与亲人分开了。也不知道跟他们分开多长时间了,幸亏有卡卡的召唤,我才能够重新回到这里。我得珍惜这个机会,珍惜这宝贵的机会。再次迷路,再次流浪而不知是流浪,那可是令人伤心又绝望的事儿。
既然上天安排我重新回到此地,一切总会有个结果,你想,我何不再按下门铃?也许他们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听到我按门铃,他们正在看电视剧,剧情中正巧有人按门铃,他们每一个人把这件事儿口述了一遍。而我按门铃,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听见。
对啦!自然也不排除门铃早已损坏,你想,不过,我马上就可以检验它是好是坏,马上就能知道。
你正准备按门铃,手指突然抽搐起来,伸出去的手触电般地缩了回来,同时全身肌肉紧缩,心跳加速,两腿打战。天啊!这是天衣无缝的慢性谋杀!你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无论熟悉的声音还是路上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奇奇怪怪。可能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清醒了,如果说昨天我的脑子真的出过毛病——天啊!这是多么绝妙的手段!他们先让我挨饿,等我没有力气反抗了再将门打开,然后用刀子或锤子结束我的生命。
对啦!你想,我总算清醒啦!所有的一切我都明白了!昨天早上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女子肯定是他们一伙的,都是他们事先安排好在那里等我的,还有那群大学生,包括省长父女以及卖橘子的女人,公车上戴太阳镜的女子,他们无非是想探测我是否清醒,如果我表现得稍微有那么一点正常——和他们一样正常——他们也就不可能让我继续往前走了,直接在半道上把我给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