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不是?谁说你怕我了?我这是跟你讲道理嘛。你还是冷静下来想想吧!那——钱就在这里,就看你愿不愿意去拿!”毛人王掏出一卷百元一张的人民币,抽出一张,扔到苟耳的脚跟前。
苟耳挪动了一下脚,迅速地瞟了一眼地上的钱。
“不要!”
毛人王再抽出一张,扔到苟耳的脚下。
“不要!”
毛人王再抽出一张,扔到苟耳的脚下。
“不要!”
毛人王上前两步,将手中剩下的钱硬塞到苟耳的手中。苟耳的手一动不动,但钱卡在拇指和食指间,并未掉落。
“你最好还是考虑考虑。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你说你能给她什么呢?你什么都没有,迟早有一天,她还是会跑的。跟有钱人悄悄跑了,到时候人财两空,你什么也没了!我有的是钱,我只想跟她单独待几个小时,这对你有什么损失?相反,你可以一下子拥有那么多的钱!要是还嫌不够,想要多少,尽管开口。只是,我要把钱亲手交给她!”
“她不会同意的!”苟耳终于瘫痪了,跌倒在地上,望着面前的人民币,被风吹得翻卷了起来。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乖乖地在地里待到天黑,其他的不用你考虑!”毛人王想要离开。
“她不会答应的!”
“这么说同意了?”
“她不会答应的!”
“哎呀,你这人真烦,我只不过和她聊聊天而已——”毛人王突然换了一副表情,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怎么不早说,看把我吓得——”
“当然是真的啦,我还能怎么样啊!你说你这人——不会有毛病吧?”
苟耳嘿嘿地笑了起来,去捡地上的钱。
“要是这样,你早说啊!”
“是你自己想歪了!瞧你这人,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尽会瞎想!”
“你刚才把我吓坏了!”
“吓坏了是吧?听话,在地里乖乖干活,天黑之后再回家,我想和她多聊一会儿。”
“哎——”苟耳猛地点头。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给你的是一千,我还会给她一千。你还是把钱给我吧,我全交到她手上。”毛人王从苟耳手上抓过钱,“你们白白捡到两千元钱,以后想干什么都可以。盖新房子,买彩电,置新衣服,什么都有了……”
毛人王朝苟耳家的方向走去了。
苟耳望着毛人王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高兴,只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好半天才借助锄柄站了起来,在风雪中静静地注视着家的方向。
他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模糊中他似乎看到妻子流着眼泪,但只看到两只流泪的眼睛,他甚至不敢确定那就是妻子的眼睛。
他看不到妻子的身子,只看到两只流泪的眼睛,毫无光泽,毫无活力,形同死物。
他仿佛看到那两只并排着的眼睛随着什么耸动着上下滑动。
接着两只眼睛逐渐模糊起来,跌进漩涡当中,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麻木的脸,在一头野兽的强压下,变得有些扭曲怪异。
那头野兽的头移到了一边,他看到了妻子洁白的乳房,直翘翘的。
苟耳就那样站在地头,双手握住锄柄,眼神无光,挂在嘴角的笑容已经冷却,整张脸也已被冻住,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脑子还在低速地运转着。
他仿佛听到妻子跟人调笑的声音,妻子洁白的乳房和脸蛋晃动起来,就像池塘中的太阳在他丢下一枚石头后晃荡那样,妻子的脸时而拉长,时而变宽,乳房时而变大,时而变没。
雪又下得更大了。
苟耳全身上下都落满了雪。
他站在那里,嘴唇抽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当,毛人王绝不会只是和他妻子韩雨烟聊天那么简单。
他眼睫毛上的雪花逐渐化为雪水,混着泪水一直泻了下来。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苟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站了多久。
雪已经停了,西北风猛烈地刮了起来。
苟耳扑倒在地,双手抓起地里的积雪,使劲地抓捏着,并用拳头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声音在夜空中走得不远,显得混淆不清。除了西北风呼呼刮着,野地里没有任何声音。
苟耳啃着地上的积雪,他的嘴唇干得开了裂,脑子烧得厉害。
他就那样趴在雪地里哭着,骂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时间走向了何方。
苟耳从地里爬起来,拖着锄头慢慢走回家中。
睡觉的那间屋漆黑一片,听到他开门的响声,里面也没人应声。
他估计妻子已经睡下了,估计毛人王早就离开了,便走进灶屋烧了一点水,把脸跟脚洗了,坐在板凳上,长久地陷入无意识中。然后熄灭油灯,摸黑走到床上。
十五
“你胡说些什么啊?哪有什么钱啊?谁给我钱了?”韩雨烟委屈了极了,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我不是人!”苟耳搂着韩雨烟,在黑夜中绝望地谴责自己,感觉不到对方身上一丝的温度,“我不是人!”
“滚开!”韩雨烟从苟耳怀中挣脱出来,“滚开!”
“你疯了?”苟耳全然没有想到,白天遭受毛人王的侮辱,现在还得受女人韩雨烟的气。
“你才疯了!”
“说!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哪里有钱啊!哪里有钱啊!天啊!他给我什么钱啊?你这么晚了才回来,身上就像块冰,把我睡暖和的地方占了,不闻不问,开口就是问钱。我哪有什么钱啊!谁给我钱了?到底谁给我钱了啊?这日子是没法过下去了!”
“毛人王给你的钱!”
“他为什么要给我钱!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哦——怪不得你这么晚才回来!原来你是把我给卖了!你把自己的女人卖了!那他给了你多少钱?拿出来,快拿出来!他到底给了你多少钱?那钱是我用身体换来的!你把钱给我!”
“啪——”一声闷响。
苟耳摸黑一巴掌打过去,打在了韩雨烟的胸膛上。
“你打我,你敢打我,你这个瘸子,你竟敢打我——”韩雨烟早已忘记了毛人王为她勾画的幸福图,此刻她的眼中只有仇人。
“我打你怎样了?你这个贱人,不要脸!”
“谁不要脸了?乌龟王八蛋!你当了乌龟还来怪我!”韩雨烟豁出去了,“你才不要脸!”
苟耳彻底瘫痪了,紧紧咬住嘴唇,用拳头猛砸床板,渐渐平息了下来,翻身仰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唠叨着:“我不是人,我连猪狗都不如。”
“现在晚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其实,韩雨烟并没有苟耳那样痛苦,也没有苟耳想象的那样痛苦。
她还尚存一点点希望,毛人王将带她离开这个穷地方,从此永远也不要回来。
况且,跟毛人王做那事,总比跟苟耳做好,起码毛人王身上干净。
“可是——可是——你和他那个——”
显然,从苟耳回家的反应来看,毛人王跟她的事情他知道。但他知道多少?
她决定撒谎,试探一下。
“我不过就是跟他东拉西扯了一下午,有什么嘛?”
“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韩雨烟尝到了成功的甜蜜。反正,拖过今天晚上再说,明天她也许就远走高飞了。
“真的没有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你回来就扯钱的事儿,都把我搞糊涂了。”
“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都行。”
“早点睡吧!”
“你怎么不早说呢?”
“说什么?”
“你没有和他那个——”
“你疯了?不相信自己的女人,我你还不相信吗?”韩雨烟也许因为高兴,撒起谎来就像是真的。
苟耳将头埋进了韩雨烟的怀中,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滴落在韩雨烟的胸膛上。随即他用嘴去叼女人的奶头,蠕动着嘴唇将奶头含住,甜甜蜜蜜滑进梦乡。
梦中他揍了毛人王。毛人王跪在他的面前,喊他爷爷求饶,给他纸烟抽。他将烟神气地叼在嘴上。毛人王跪着,伸直腰杆给他点烟。他美美地吸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有给我!一分也没有给!”韩雨烟在黑暗中想,突然意识到被毛人王给骗了,毛人王根本就不会带她走,他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只是在骗她,根本只想占有她,“他什么也没有给!”这种骗小孩子的伎俩,怎么也会上当呢?
要是她反抗,毛人王根本不会得逞。
她为什么没有反抗?
韩雨烟听到苟耳梦中发出来的笑声,自己竟有些悲凉起来。随即,两行热泪滚进了深邃的黑暗中,无声亦无息。
十六
“你是韩雨烟,你是《两个世界》中的韩雨烟。你不好好地待在家中过日子,跑这里来干什么?”独孤无痕望着韩雨烟,听着她的长篇叙述,将《两个世界》中有关韩雨烟的情节仔细回味一遍,简直跟她讲的丝毫不差。
独孤无痕开始怀疑,趁他睡着后,韩雨烟偷看了他的小说《两个世界》。要不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她怎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韩雨烟的生活了如指掌,韩雨烟是他早就认识的人。
他构思了八年的小说《两个世界》,只不过是琢磨着他人的真实生活。渐渐地忘记了这是现实,还以为是自己构思的小说,然后照实写了下来。
可韩雨烟怎么知道他在这里,怎么知道他在创作小说,怎么知道他写些什么?
这是个谜。
那么,推翻一切理性的猜测,让我们大胆想象,韩雨烟从头到尾就属于独孤无痕创造出来的人物,她是从小说中逃逸出来的。
创作界历来有一条铁的定理:文学来源于生活。韩雨烟显然来源于生活,但却属于独孤无痕创造的人物。
小说本身也是生活,小说也有界限,小说中的人可以逃逸出来,就像人类可以摆脱地球进入外层空间一样。
生活是更为庞大的小说,只有超强意志的人才能书写,随意安排着每个人的命运。独孤无痕靠编织小说,编织一部分人的命运,那是因为他的意志强过一般常人。
“怪你!”
“怪我?”
“我不怪你,我怪谁去?若不是你控制了我的命运,我跑到这里找你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韩雨烟指手画脚,早已失去了作为女人应有的端庄,处处暴露出她作为一个泼妇在登场演出,“别装糊涂,你知道应该怎样做!我可不怕你!”
“你的意思是——”独孤无痕被弄糊涂了。
“你要是不修改我的命运,我跟你没完!”
“我还是不太明白。”
“改写,重写,或接着写第二部,任由你选择。总之,你得让该死的矿工刘怀三死掉,让我过上好日子!而且是越快越好!”韩雨烟重新坐到椅子上,怒气消了许多,“我不笨,也不丑!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扛锄头的苟耳,逃出那个鬼地方,几经周折来到城里,凭什么又让我跟一个矿工生活?我一想起要跟刘怀三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就觉得特没劲,与其如此,你倒不如让我立刻死掉!”
“可你是自愿嫁给刘怀三的,你当时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就没想过会后悔吗?”独孤无痕始终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他已经放弃猜测韩雨烟到底从何而来。
生活本身就是荒诞的,他能想象到的,不能想象到的,都会发生。
那么,这个女人为何不可以就是他小说中的韩雨烟。
“可那都是你刻意安排好的,我只不过按照你的意志,一步一步循着你铺设好的路走下去。事实上我不得不嫁给他,除非你的脑子里压根不曾如此构思。抛开你的自由意志,解除你的干预,我是绝不会嫁给他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你可知道我到底想嫁谁?我嫁给他都是被你逼的!”
“你说,你受我逼迫,你嫁给他,是受我指使的?”
“是你,就是你——独孤无痕!臭作家!烂作家!”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生那么大的气。有什么事,说出来咱们可以共同商量!”
“你当然不生气了!你那样捉弄我,我能不生气吗?换作是我随意安排你的命运,让你变成女人,让你嫁猪嫁狗,让你每天守着个臭狗屎,让你吃不好穿不好,你会怎样?说啊,你到底怎么解决?是毁坏了小说,让我彻底逃离出去,把我的命运交给我?还是改写,将我嫁给那个政府官员上官鼎?还是接着写,让我尽早摆脱刘怀三,碰上个有权有势有车有房又体贴的大人物?年龄大点我不在乎,只要别让我再受苦受累就行。”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都听明白了。你是想让我改写故事或者续写,让你不再过受苦受累的日子,让你遇上个大款,从此香车宝马,吃香的喝辣的,还不干事儿,男人又体面又体贴,最好还懂得浪漫,又不到外面去鬼混,挣来的钱全部交给你……”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长得漂亮,又很年轻,漂亮加年轻,这两样资本还不够吗。漂亮的女人就应该过幸福的日子!”
“是啊,为什么就不可以呢?你长得漂亮,又那么年轻,你应当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我认识很多很多漂亮的女子,她们的处境甚至远不如你。她们中有人在餐馆洗盘子,有人在路边卖小玩意,有人在工厂干苦力,一站就是12个小时。还有——通常靠出卖肉体养活自己的女子,都很年轻漂亮,她们有的14岁就出来干,干不到30岁就青春不再了,不会再有人看上她们了。到头来她们还得另谋出路。幸福在哪里?她们看不到,更得不到。”
独孤无痕讲述着,黯然神伤了。只可惜他不能像金庸《神雕侠侣》中的杨过那样,创出黯然销魂掌,要不然一掌劈死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算是看透了,生活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把生活其中的人当骰子一样掷来玩耍。
“可她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呀,她们跟你没关系——可她们跟你一样,都想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事实上,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就在努力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幸福。为了生活得更好,我们不惜跋山涉水,不惜出卖青春,出卖尊严。我们在各自的路上前行,找不到一个人,陪我们说说话,倾倒内心的苦水,宣泄心中的孤独。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藏有一座孤岛,我们既在孤岛中,又在孤岛外。归根结底,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疲于奔命中,永远也走不出来。”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也不想弄懂。”韩雨烟刚来时候的气愤消解了许多,一时间变得软弱不堪。
“如果不懂,你也就无法过上幸福的生活。因为归根结底,幸福止乎于心,止乎于知足。多想想那些比你更可怜的人吧!”
“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韩雨烟跪在了地上,“如果让你改写实在为难,你就放弃我吧,让我自生自灭。”
“不行,我得对你负责。我若放弃你,你不知会漂泊何处。”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韩雨烟抽泣起来,由于刚刚赶了不少的路,她显得很疲倦,刚才一直是气愤支撑着她。
“你让我想想。赶快起来,快起来吧!这小说不是你说想怎么改就能怎么改,这里面牵扯到许多人。我若只顾及到你,势必会影响到很多很多的人。”独孤无痕显得很为难,他甚至又怀疑是在做梦,因为最近老是做梦,还梦到自己拿剑杀人。“对!我承认我在小说中让韩雨烟受到了毛人王的欺骗。可要是没有这茬,韩雨烟,也就是你,至今还生活在农村呢,还跟苟耳在一起!”
“我才不管!反正你得照我的意思去做,否则——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韩雨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时间似乎找不到词语,就提到这个“死”字。“你让那该死的毛人王骗走了我的第一次。他是个骗子!你也是个骗子!你不但安排他来骗我,还狠心让他骗苟耳说只是跟我聊天!他对我干了些什么你最清楚。最可悲可气的是,我他妈的和他干的时候一点也不痛苦,甚至还非常地爽!当时不痛,接下来就得忍受长久的痛苦了。”
“我还是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你已经没得选择了!你必须答应!”韩雨烟站在了椅子上,衣服的纽扣全解掉了,裤子褪到了地上,一段白花花的肉体摆在独孤无痕面前。韩雨烟哭了,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求求你,我不想就这样过完一生。我长得很好看是不是?我长得很漂亮对不对?漂亮的女人不应该受到不公平命运的捉弄对不对?只要你答应将我从火坑里拯救出来,今晚上我就是你的。”
韩雨烟走到独孤无痕身边,骑到了独孤无痕的大腿上,伸手解独孤无痕的纽扣,将衣服脱下,拉开他裤子的拉链,手伸了进去。“我是你的,我是你的了,快要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我,漂亮女人应当过漂亮的日子!”
独孤无痕沉到了韩雨烟的深海,感到自己在向下快速坠落,怎么也停止不了。
因为,独孤无痕根本就不想停止。
【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