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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爹中午回来,一进门,见一个一身将军服的老男人与他爹妈说话,就猜测这个人一定是李雁军。李雁军望着我爹,“何金山?”爹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爹把单车停好,两人握着手,李雁军笑着说:“当年我们分开时都还是年轻人,今天见面,都是老人了。”这是困难时期,家里没什么好招待李雁军的,把留着给李佳慢慢吃的鸡蛋拿出三个,炒了个辣椒炒鸡蛋,又把晾在厨房里的腊鱼洗净,蒸了几块腊鱼,再炒了个小菜,就这么招待李将军。李将军真是老了,在饭桌上谈兴很浓,因而饭桌上就一桌子回忆,回忆带着陈腐的霉味,被分切成一段一段的,和着饭菜一起吞咽。我、秀梅和玉珍,还有侄儿白玉都看着老将军,就好像是看着传说中的人,因为我们只是在父辈们嘴里听说过他,却从未见过。李老将军基本上不是湖南人了,北方的饮食把他改变了,他一吃辣椒额头上就浸出汗珠,且不断地缩鼻子,因为不缩鼻子,辣出来的清鼻涕可不管他是不是李老将军,会从他的鼻孔处流下来。

张桂花没上桌,她没吃饭就步入房间躺下了,她太激动了因而晕旋,就同晕车样,目光痴呆,四肢乏力,心田上的那棵古老的桂花树摇摇晃晃的,因为有一头大象正用结实有力的鼻子拔扯着她这棵老树,让她心生恐慌。这头大象就是坐在客厅里吃饭的李老将军,那声音就跟象鼻子样拱着她,让她立不住而心烦意乱。吃过饭,聊天聊到两点,李雁军起身去敲张桂花的门,李雁军推开门,站在门口小声说:“桂花,我走了。”张桂花没吭声,李雁军就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口,进退不是。我爹说:“桂花,我们去看雁城。”

爹把张桂花的房门带关,两人走到街上,下午的阳光照着这条街,街在李雁军眼里还是有些变化,延长了,多了几栋两层的红砖楼板房。街上的人,也比李雁军记忆里的人精神、且陌生一些。李雁军一脸感伤道:“我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

李雁军走进老兵饭店时,我岳父正在跟年轻的经理吵架。年轻经理称我岳父买回来的菜,觉得缺斤少两,十九斤肉只有十八斤,十五斤鱼只有十三斤五两。我岳父解释说:“这错要出也出在肉店和水产店,鱼是从水里捞上来买的,水干了,当然会少一斤。肉店里那个人砍肉长期少秤,你不是不知道!”我岳父看我爹一眼,继续说:“从明天起我不买菜了,你们去买,省得我李爱国背黑锅!”他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一种老年人的犟劲,因而一张脸就跟雕塑一样硬。爹对我岳父说:“你看谁来了?”我岳父这才把愤怒的目光落到身着将军服的李雁军身上,我岳父不认识李雁军了,李雁军也不敢认我岳父。我岳父显得很老,头发掉得露出了顶,两边的头发还稀稀拉拉的,脸上还爬了许多这么多年来留下的岁月凿刻的皱纹,这些皱纹跟他早年遗下的伤疤混在一起,以致伤疤也像一条皱褶了。李雁军说:“你是雁城?”我岳父的眼睛瞪大了,脸上就有几分惊愕,“你是李雁军?”李雁军点下头,我岳父忙一歪一拐地冲前几步,紧握着李雁军的手说:“雁军哥,真是你啊!”

李雁军哈哈一笑,我岳父就一脸兴奋和炫耀地对年轻经理说:“李将军,我亲堂兄,看见吗,两颗星,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年轻经理当然看见了,就尊敬地看着李将军。我岳父在这些年轻人面前很少这么扬眉吐气过,又一脸骄傲道:“我堂兄在延安保卫过毛主席。”几个年轻人就更敬重李将军了。我岳父已不住在老兵饭店的楼上了,老兵饭店的后面有一栋红砖楼,以前住着个资本家,公私合营后,他的楼房就像我大姐夫家的房子样成了公房,岳父、岳母及梨花伯妈就搬了进去,住着二楼的前后两间。

梨花完全是个老太婆了,不再与我岳母在我岳父面前争风吃醋,一个人睡。梨花病了,躺在床上,头上敷着热毛巾,床前一盆热水,身上盖着薄被,一头白发和她那双长着许多老年斑的手露在外面。我岳父高兴地对梨花说:“你看谁来了?”梨花就张开迷惑的眼睛望着李将军,见我岳父头昂得老高,那么欢欣雀跃,就判断说:“是雁军吧?”李雁军说:“是我咧。”梨花就要坐起身,李雁军忙说:“你休息。”我岳父说:“她这是营养不良引起的。”李雁军难过道:“我今天早上看见有大人抢小孩的包子吃。”我岳父一脸见惯不怪的口气说:“抢包子吃算什么?前天,有群饿坏的人直接跑进伙房,抓起一团团饭就往口里塞。我们吼他们都没用,只好把派出所的民警叫来制止。”李雁军皱起眉头说:“我得向中央写信。”

李雁军在长沙住了半个月,在军区招待所请我一家人吃饭,为我爷爷做八十岁生日。那是中国的困难时期,街上生活物质紧缺,但部队还好,所以备了六个菜,两大桌,还备了庐州老窖。爷爷奶奶、我爹我妈、大哥大嫂,秀梅、白玉,还有二叔一家及我岳父、岳母和梨花伯妈都来了。我岳父穿一件新做的长袖白衬衣,因是来赴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面颊上就泛着生铁一般的青光。我岳父很高兴,说话声音很高,还打手势。岳母穿着淡紫色绸子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地贴着头皮,脸色和善。梨花伯妈戴着金耳环,一只筋暴暴的生着老年斑的手上还戴只金镯子,这只手的衣袖就卷得很高,露出了老年人应有的灰白、松驰的皮肤,梨花伯妈全然不管这些,她主要是要让人注意她手腕上的金镯子。大家当然注意了,那金镯子确实宽大,怕有一两多重,就笑梨花伯妈老了还爱俏。秀梅对我说:“你看梨花伯妈,打那么大个金镯子戴在手上,我要笑死了。”我想好在我岳母没戴那东西,不然秀梅又会笑我岳母。爷爷是寿星,穿着新衣和一条蓝绸子裤,脚上一双新买的黑布鞋。爷爷笑呵呵的,一张老脸上,所有的皱纹里都拥挤着从内心里溢出的喜悦,因而一张老脸很灿烂,仿佛是一件发光的旧瓷器。奶奶坐在爷爷一旁,脸上虽没抹胭脂,也红光满面的。奶奶很高兴地搂过李佳怀里的孩子,摸着她重孙儿娇嫩的脸蛋。李雁军将军把酒杯举起来说:“今天没什么好招待,正值国家困难时期,我备了两桌薄酒,为我师傅进八十岁,请同志们都举起酒杯。”两桌的“同志们”就哗啦哗啦地站直身体,只有一个同志没法站,那就是我大哥,他早没腿了,就坐直身体,举着酒杯,望着一桌人。还有我儿子何国庆,两条腿还是软的,还不能被人称为同志,就只能在他妈怀里兴奋地“哦哦哦”。

饭桌上,还有一个人,是何大金。何大金把老婆和他女儿也带来了。大金的老婆很高,但有点胖,一张苹果脸,剪了个包菜头,一双眼睛大得有点过分。她第一次来长沙,来认爷爷奶奶,就有点拘谨,笑容也有点僵。饭吃到一半时,二叔走过来,按着大金的肩说大金:“你像你妈。”大金可不记得他母亲的模样了,说:“是吗?”大金剪了个平头,身体看上去很好,说话也比刚从部队转业时要稳重。他对二婶、何陕北和军花都笑了下,这才说:“我虽是父母所生,但我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我对我爱人说,我是石缝里钻出来的,没有父母。”大家笑,笑少年时因父母不在身边而不苟言笑的何大金学会幽默了。秀梅望着大哥说:“大金哥变幽默了。”秀梅抿口红酒,把目光放到坐在她对面的何军花脸上。

何军花又长高了些,人就高高挑挑,气色很好。军花没考上大学,进了省文化厅工作。秀梅觉得军花长得与她有点挂相,眼睛的轮廓似乎也有点像,都是月牙形,军花的鼻梁略高一点,两人的上嘴唇都有点翘,只是军花的嘴唇略厚些。军花见秀梅盯着她看,就嘻笑道:“姐,你的工作忙不忙?”秀梅说:“当老师的,工作十分具体。”

李雁军见桌上的菜吃光了,忙叫秘书去食堂加两个菜,见饭盆里的饭也没了,又让警卫打来饭。李雁军没想到我大哥、大嫂、白玉和我、李佳,还有陕北和军花那么能吃。李雁军高兴道:“吃、吃,多吃点。”秀梅淡淡地问军花:“军花,谈对象没有?”军花反问秀梅说:“姐,你怎么还不结婚?”秀梅就一脸不屑地反问军花:“女人干吗非要结婚?”军花认同地一笑,“我也跟我妈说了,别跟我介绍对象。”大哥说话了,“军花,你不要学你堂姐的,”大哥看一眼秀梅,“你堂姐害得文华等了她七八年,至今两个人还没结果。”秀梅反感的样子回答大哥道:“大哥,你别乱说,我从没要文华等过我。”她又强调:“我说过,他李文华可以找任何一个女人结婚,我不干涉他的自由。”秀梅说这话时脸上带怒气,一桌人就静了,都把目光放到邻桌上。邻桌上,二叔对李雁军说:“前段时间我在郴州检查工作,听郴县的县委书记说,他们县饿死了不少人,他们希望能减少上交的公粮。”李雁军就皱起眉头,关心道:“你同意减没有?”二叔说:“不但减了,还拨了返销粮给几个粮食严重减产的县。”李雁军把他的一些思考变成语言从嘴角流出来,“你做得对,不能让老百姓饿死啊,我们的江山是老百姓替我们打的,当年不是老百姓站在我们这边,我们能那么轻易地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李雁军说,表情更严峻了,“金江,你这两天带我去农村实地看看,我回去也好给中央写信。”二叔赞同说:“李将军写信,中央一定会重视。”

新添的两个菜相继上桌,一个看上去就诱人的辣椒炒肉,一个并没煮烂的苋菜,分别摆到两张圆桌上,我们这桌,所有的筷子约好了似的,都朝着香喷喷的辣椒炒肉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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