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胡莉抱着一把遮阳伞从机舱中走出来，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瞅了瞅我和刺客，摆好支架撑起伞，摘下挂在胸前的一副宽边遮阳镜在手中摆弄着：“花酒先生午休了。我坐在大屏幕前看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你们俩有什么亲昵的举动。莫非浪漫这玩意儿不是随时随地都会有的。”她歪头看了看刺客，给刺客戴上了宽边遮阳镜，“掩饰了伤痕，你又具有天姿国色的魅力了。不过我在任何女人身边都不会成为陪衬。”她在我身边坐下，双肘靠着台阶伸直了脚，“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侃侃而谈时不调情。玩弄暧昧时又不说话。”
“小狐狸，我和博士在谈正经事，没功夫听你调侃。”刺客把杯子递给我，扶了扶宽边太阳镜，“我早晚会躺在某个男人怀里撒娇的，可是不会让你听见。”
胡莉翻了翻眼睛：“撒娇有什么稀罕，亢奋时把床摇跨了才真刺激。跟你这种习惯睡地铺的女人谈这方面真没意思。喜欢睡地铺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冷淡。”她看了看我，“博士，对冷淡的女人有特殊的好感，也许是你的失误。”
“也许。”我平淡地一笑，“但动不动就发情的女人很招人烦。”
胡莉看了看自己丰腴的身材，咧嘴笑了：“男人总是口是心非。嘴上嚷嚷让女人贞洁，你们一直板着脸讨论的不是这方面的话题吗？”
刺客揉了揉腰，面无表情：“刚才从帝尧谈到帝舜，继续梳理。”我想了想：“帝舜被称为仁君几千年来大肆褒扬，主要是称颂他的孝廉。百善孝为先是鼓吹礼仪道德的发端。所以象舜这种忍受父亲的百般刁难、后母的百般虐暴以及弟妹的百般羞辱仍恪守孝道，而丝毫不反抗的忠厚男人，被誉为圣贤。然而帝舜统治的时代，妖魔横行，河山破碎，饿殍千里。与他是仁君的称号极不相称。这位仁君除了忍辱负重的孝名，对江山社稷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德传颂。若不是把禅让天下的桂冠再次戴在他头上，他必然也会象历史上如尘埃飞散的诸多帝王一样，被历史所遗弃，连名讳都不会为世人所知。但帝舜禅让天下给禹的故事，编得更离谱。”
胡莉眨了眨眼：“博士，当初帝舜任命鲧治理洪水，鲧用堵水的方法整治水患，九年也没有阻止得了洪水的灾害，使千千万万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鲧因无能被帝舜下令处死了。他的遗腹子文命长大成人后，因为德才兼备，又被帝舜再度任命治理大洪水。文命不计较杀父之仇，带领大众不负重望，历经艰辛用了十三年时间疏导了洪水，扫荡了妖魔鬼怪，平息了多起叛乱，平定了九州。由于文命治水的功绩卓著，帝舜欣然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尊号禹。这个故事讲的是帝舜和大禹王的仁德，怎么离谱了呢？而且禹治理洪水，我们狐狸一族的九尾白狐还降下了祥瑞，让禹娶了一个美貌非凡的老婆，生的儿子启成了夏朝的开国帝王…”
我瞅着胡莉眉飞色舞的样子：“说完了吗？”
胡莉舔了舔嘴唇：“呃，反正怎么质疑都不能贬低狐狸的雍容华贵和绝世风姿。”
刺客启了启唇：“自恋的女人真无聊。”
胡莉坐直身子，白了刺客一眼，从托盘中取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平心静气地说：“我说这故事离谱，首先是基于常识。试想大洪水若从鲧时泛滥成灾，到大禹从小长大成人治水成功历经了几十年。别说有九州，就是有九千个州的土地和人口，也全被滔天大水摧毁吞噬了。女娲补天的传说同样也是天崩地裂引发大洪水泛滥，等治理了水患，大部分陆地沉入江河湖海，人类几乎灭绝了。所以才又有了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我瞅了瞅胡莉吃东西的样子，起身在黑色大理石地板上来回走了几步，“其实如果是帝舜任命禹担当治理大洪水的重任，消除了灾祸之后禹会受到嘉奖，平定天下的功绩却理所当然会算在帝舜的头上。因为帝舜是统治者，禹充其量只是被授予完成某项使命的臣子。按照尊卑有序的封建法则，不颂君主讴歌臣子实属大逆不道，至少有功高盖主之嫌。历史上被安上功高盖主罪名以谋逆灭九族的盖世英雄不止一个。警如勇冠三军的淮阴侯韩信。最主要的是，如果禹当年曾在这里汇聚众多部落的头领，并被八方头领推举为首领，那么聚会的主要目的就不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而是乘天灾公然谋反，起兵与帝舜争夺天下了。别忘了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几乎都是天灾引发了人祸，大秦帝国的沦亡缘于一场连续多日的暴雨，大宋王朝的灭亡缘于一场大干旱，大元帝国的沦亡缘于大干旱诱发的瘟疫。任何一个华丽的政权背后其实都千疮百孔，危机四伏。谁能保证夜里歌舞升平，黎明听到的却不是鸡叫而是催命的战鼓声呢？”
“博士，我极欣赏你能从最细微之处客观地拷问历史的真相。”刺客抿了抿嘴，“大众通常都乐于沉溺在欺骗与自我欺骗罗织的歌功颂德声中。到最后不论位高权重者还是甘于俯首帖耳的奴才，一张口都不会说真话了。华丽的谎言致使历史和现实都同样冷酷无情。”
胡莉瞅着刺客，抹了抹嘴：“那你认为博士属于卓尔不群的正人君子，还是体贴入微的好男人？以你的矜持肯定不会区分这二者的区别，那就直接投怀送抱好了。我最看不惯假装清高的女人。”
“小狐狸，你看我不顺眼，不是我的问题。”刺客往后靠在轮椅上，“是你本身就是醋坛子。”
胡莉皱了皱鼻子：“天下可以有不偷鸡吃的狐狸，可是不会有不吃醋的女人，你以为我白白地披着一张美人皮，不过……呃，我赞成走婚制。我这样说不是怕跟你争风吃醋，是提醒你，在团队里的女人之中，论智彗、论本事、论容貌比你优秀的大有人在。”
刺客反应冷淡：“哦，都有谁呢？”
胡莉狡黠地笑了笑：“瞧瞧，你还是在乎了。我偏不说。和你伴嘴真没意思，还是听博士讲故事有趣。博士，我猜你质疑帝舜禅让天下给禹，是编造的谎言的依据肯定不止一条。”
我点了点头：“不错。关于舜禹禅让的传说，最大的漏洞在于帝舜的儿子商均。在传说中商均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可是又说围棋是他发明的。琴棋书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代表素养。商均喜欢奕棋，必然是勤于思考、温文尔雅的君子，与寻花问柳之徒实在有天壤之别。何况商均做了八年的帝王。尽管后来究竟是死于战乱，还是因兵临城下自刎而亡不详，但他承袭的是帝舜的帝位，这就表明关于帝舜禅让天下给禹的加油添醋的传说，纯粹是无稽之谈。”我狠狠抽了一口香烟，“在传说中帝舜的结局无论如何掩饰都是悲惨的。他极有可能遭到流放，或在逃亡途中死于苍梧之野。可以想象一个曾权倾天下的帝王暴尸荒野的下场是何等悲凉。更可悲的是，帝舜死后，他被软禁在九嶷山的两个妃子连奔丧的权利都没有，昼夜啼哭，最后在绝望中投湘江自尽。”
“是啊，传说连九嶷山的竹子都染上了帝舜两个妃子的血泪。湘妃竹的故事流传数千年，但歌颂禅让的歌功颂德声却一直喧嚣尘上。”刺客用手托着下巴，“其实真相往往在眼前，最残酷的莫过于视而不见。”
我沉默了片刻：“站在这座高台上，我们在客观地看看禹的一生。关于禹在30岁之前的经历不祥。根据我们在羽渊废墟看到的场景推断，禹是鲧部落在遭受沉重打击后流亡的幸存者的后裔。他的崛起不是治水，是乘天下离乱起义，向帝舜的政权复仇。但是复仇是要有相当的条件的，于是产生了九尾白狐降祥瑞、预示大禹娶妻为王的传说。”
胡莉眼睛一亮：“我早说了，没有我们狐狸一族，哪能有什么盖世无双的英雄豪杰横空出世！我们狐狸…呃，博士，你继续。”
“有关九尾狐的记载，在《山海经》中至少出现过三次。一次出现在昆仑山，另两次出现在青丘山和青丘国。玉石遍布的青丘山我们在前面的旅途中已经领略过了，小狐狸在那座山上还遭受了很大的磨难…神秘的青丘国却还没有机会探访。在传说中，青丘国的女人如九尾狐般美丽高贵，雍容典雅。这不禁让我想起现实世界中四川境内一座叫雅安的城市里称为雅女的女人。禹当初会不会娶的所谓涂山氏的女人，实际就是雅女呢？这个猜想并不是出于我的胡乱臆测，因为雅安周围，出现了三星堆和金沙遗址，还有与传说中和大禹治水的手法极其相似的都江堰水利工程。”
刺客嘘了一口气：“你认为都江堰水利工程与大禹治水有关吗？”我点了点头：“是的。战国时秦国兼并巴蜀，把成都平原辟为秦国军队的粮仓。李冰奉秦惠王之命入蜀引水开渠，所筑的都江堰用的是世居当地的土人从古时一直沿袭的烧山开石，筑堰分流的方法。这种方法更远古的痕迹，出现在云南境内的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可以肯定，在大禹时代，有过一次从云南境内向四川境内的大迁徙。这是长江文明从高原往盆地延伸的开端，最后筑成了夏王朝的诞生。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属夏朝的遗存，而不是外星人的杰作。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几百年后商王朝向长江中下游地区的进一步扩张。”我在红色台阶上坐下，“大禹当年若不是获得实力雄厚的青丘国的扶持，就不会有能力把八方部落的首领招集到这里。但他的崛起一直受到了娘家人的钳制。有传说讲述大禹变成大熊开山，意外地被给他到工地送饭的妻子看见，惊吓之下，她怀孕的妻子为躲避大禹惊惧交加地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一路追赶而来的大禹见妻子变为石头，悔恨之下求妻子赐儿子给他。石头出于怜惜开启，降生了禹的儿子启。后来启成为了夏王朝的开国之君，也就是中国历史上的首任天子。”
“禹追赶妻子的传说，确实包含着大迁徙的隐喻。”刺客低沉地说，“另有标榜大禹治水功绩的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更喻示禹的儿子从小一直由娘家人监护抚养。在我认为，一个若连妻儿都不体恤的人，很难想象如何能怜悯天下苍生？不过当时的情况也许如你所言，大禹倚仗娘家人成为了首领，此后推翻了帝舜的政权取而代之，但终生受到了娘家人的钳制。”
胡莉嘟哝：“无论多威武的男人，也要受老婆的气。”
我淡淡一笑：“大禹受不受漂亮老婆的气不好说，可是他不是唯我独尊的帝王是显而易见的。有时我对伏地膜拜君主的奴才总宣称的‘千秋万代，江山永固’这一祝辞极费解。可是如果把千秋万代换为青丘万代，就好理解。启是青丘国的后代，自然希望江山永固了。很好笑的是，所谓的禅让制在启之后彻底湮灭。在启登上天子宝座之前，还有过大禹将天下禅让给贤能的伯益的微弱的传说，却不再大肆宣扬。当时还有一个传说是禹平定天水后划九州而制，用九州缴纳的贡金铸造九鼎。从此九鼎便成为天子的象征，诸侯国的君王只能铸造供奉五鼎。这便是自夏王朝便沿袭的九五之尊的由来。作为世袭奴隶制王朝，夏王朝讲究礼制。即催生了世袭贵族阶层、士大夫阶层、平民阶层和奴隶阶层。从此奉行贵族的儿子永远是贵族，奴隶的儿子永远是奴隶的尊卑法则。这一法则催生了诸侯国的贵族享受衣禄的爵位制，分一等公爵、二等侯爵、三等伯爵、四等子爵和五等男爵。六等以下属于附庸，每级爵位世袭享有的土地食邑以及俸禄皆不相同。一致的是，凡国家大小事的抉择不取决于天子和各诸侯国的君主，依然取决于巫。奉春秋必祭祀上帝和鬼神。”我扭头望了望祭台，“如果没有权倾天地的巫开出条件，很难想象禹如何在这祭台下被奉为王者。但我最大的疑惑是，会稽山的这座高台并非一朝一夕能建成。并且它的主体功能显然是祭祀，所以不会是大禹时期所筑，等于大禹是借用这座存在已久的台，当上王者，实现了复仇的意愿。那么这座台到底是谁建造的呢？”
刺客的嘴角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何不走上祭台一探究竟呢？”
我苦涩地笑了笑：“据我所知，历来除了女巫，男人贸然登上祭台必遭天谴。我不怕天谴，却不愿亵渎神明。”
“那么，”刺客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取下宽边遮阳镜扔在轮椅上，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圈七彩丝线，“小狐狸，把线分开，缠在博士左右手除大拇指外的八个手指上，然后你扶我拖着线走上祭台，我和博士玩一个比调情还刺激的游戏。”
胡莉吞了一口口水，眼珠乱转。
附《山海经》原文：
又东五百里，曰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勺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