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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男子转头面向学者。“是的,”他轻轻地说,声音低沉,语调优雅,“我是保罗·杜雷神父。”

充当早饭的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咖啡,用展开式加热装置煎的肉末,一小铲混合在二次水合牛奶里的谷粒,还有他们吃剩的最后一块面包,撕成了五小块。拉米亚觉得这些还算可口。

他们坐在狮身人面像外张的翅膀下阴影的边缘,用一块低矮的平顶石作桌子。太阳逐渐爬高,快到上午了,天空依然万里无云。四周静寂无声,只有叉子或汤匙偶尔发出的叮当声,还有他们小声的交谈。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索尔问。神父穿着领事多出的一套飞船服,那是件灰色的跃迁航服,左胸上印有霸主印章。但制服小了点。

杜雷双手捧着咖啡杯,像是要将它举起,作为祭祀之用。他仰头望着天空,深邃的双眼泉涌着同样深邃的智慧和悲伤。“我死之前的事?”杜雷问,那高贵的双唇勾勒出一个笑容。“是的,我记得。我记得流放,记得毕库拉……”他又低下头,“甚至特斯拉树。”

“霍伊特跟我们讲过那树的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说。神父曾经将自己钉上火焰林中一棵活跃期的特斯拉树,忍受多年的痛苦、死亡、复生、再次死去,却没有向躲在十字形下那些形态简单的共生体屈服。

杜雷摇摇头。“在最后的几秒钟里……我还以为……我已经战胜了它。”

“你胜利了,”领事说,“霍伊特神父和其他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把那东西从身体里驱逐了出去。于是毕库拉便把你的十字形植在了雷纳·霍伊特身上。”

杜雷点点头。“没有那孩子的踪影?”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男子的胸膛道。“显然这该死的东西不可能违抗质量守恒定律。霍伊特长久以来遭受着莫大的痛苦——他不会回到那东西想让他去的地方——他的体重不足以完成……你们究竟把它称作什么?双重复生?”

“没关系,”杜雷说,脸上挂着悲伤的笑容,“十字形里的DNA线虫拥有无限的耐心。如果需要的话,它会不厌其烦地无数次重组同一个宿主。两拨线虫早晚都会找到家的。”

“钉上特拉斯树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吗?”索尔平静地问。

杜雷喝完了剩下的咖啡。“死亡?地狱或天堂?”他真挚地笑着,“不记得了,先生们,还有这位女士,我倒宁愿自己记得。我记得痛苦……永恒的痛苦……然后是解脱。然后是黑暗。然后就在这里醒来。你们说这期间过了多少年来着?”

“将近十二年,”领事说,“但对于霍伊特神父来说,时间只过去了六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星际间传送中度过的。”

杜雷神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来回踱着步。他身材高大瘦削,但给人充满力量的感觉,布劳恩·拉米亚发现自己被这位人物深深感染了,自从远古时代以来,这种拥有奇异而难以名状的超凡魅力的人格只会出现在凤毛麟角的人物身上,赋予他们力量,同时也带给他们诅咒。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首先,他是个神父,他所在的教会要求教士奉行独身主义;第二,一个小时前他还是具死尸。拉米亚望着这位年长的人来回踱步,他的举动如猫般优雅随和,她意识到,尽管这两点都无可辩驳,但它们都不能阻碍这位神父发散出的个人魅力。她不知道这位男子是否已意识到这点。

杜雷坐在一块圆石上,向前伸直双腿,然后揉着大腿,像是要努力止住抽筋。“你们已经告诉了我一部分情况,关于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说,“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

朝圣者们面面相觑。

杜雷点点头。“你们觉得我是个怪物吗?是伯劳的奸细什么的?如果你们这么认为,我也不会怪你们。”

“我们没那么想,”布劳恩·拉米亚说,“伯劳办事不需要假手奸细。同时,我们也从霍伊特神父的故事和你的日记中了解了你。”她瞥了眼其他人。“我们只是觉得……很难……再讲述一遍我们来海伯利安的原因。不可能把那些故事一一重复。”

“我在通信志里留了记录,”领事说,“尽管非常简要,但可以帮助你搞清楚我们的过去……以及近十年来的霸主。比如,为什么环网在与驱逐者交战之类。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接入这些记录。不需一个小时,你就能看完。”

“十分感激。”杜雷神父说着,便跟随领事回到了狮身人面像内部。

布劳恩·拉米亚、索尔和塞利纳斯走向山谷入口。站在低矮悬崖间的山鞍上,他们能望见距离笼头山脉西南面不到十公里处,沙丘和戈壁正向山脉的山峦蔓延。他们右方仅两三公里之外,一条已被沙漠悄然壅袭的宽阔桥梁沿途,有一些破损的荧光球、磨圆的尖塔,还有诗人之城那倾圮的风雨商业街廊,这一切都清晰可见。

“我准备回要塞,补充给养。”拉米亚说。

“我不喜欢大家分头行动,”索尔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马丁·塞利纳斯抱起双臂。“应该留个人在这里,做好卡萨德回来的打算。”

“我觉得,”索尔说,“我们应该在离开前,去山谷的其他地方找找看。领事今天早上只去了独碑附近,后面还有很远的地方。”

“我同意,”拉米亚说,“我们得赶紧去,不然就太晚了。我想去要塞带点补给,并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回来。”

杜雷和领事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到了狮身人面像的门口,神父一只手拿着领事那个空余的通信志。拉米亚向他们解释了搜寻卡萨德的计划,两人同意并打算加入行动。

他们又一次走过狮身人面像的大厅,从手电筒和激光笔中发出的光束照亮了四周,怪石嶙峋,表面水珠渗出。然后他们又走出墓冢,进入正午的日光下,步行了三百米,走进翡翠茔。在迈进伯劳前一夜出现过的房间时,拉米亚发觉自己有些不寒而栗。霍伊特的血在森绿的陶瓷地面上留下棕红色铁锈般的污迹,但没有通往地下迷宫的透明入口,也找不到伯劳的影子。

方尖石塔没有隔间,只在中央有一个升降井台,其间一条螺旋形坡面在乌檀的墙面间盘旋而上,它过于陡峭,攀爬起来会非常费劲。在这儿,就连最轻微的话语都会产生回声,于是所有人都尽量闭嘴不言。没有窗户,看不到远处,到了斜坡顶部,石质地面之上五十米的地方,头顶出现了弯曲的屋顶,他们的火炬光芒照亮的只有黑暗。两个世纪以来观光业的发展给他们留下了固定的绳索和铁链,于是他们得以下降,不必害怕中途会滑落,坠地死亡,给生命画上句号。他们在门口稍事停歇,马丁·塞利纳斯最后呼唤了一次卡萨德的名字,回音伴随着他们走回阳光之地。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勘查水晶独碑附近的破坏情况。一堆堆沙子熔凝成的玻璃,大约排列了五到十米宽,棱镜般散射着正午的阳光,表面反射着热量。独碑破损的表面现在空洞密布,满目疮痍,一条条熔化的水晶拔丝依然摇摆飘荡,像是一件艺术品刚经受了鲁莽的恶意破坏,每个人都能看出,卡萨德一定是豁出性命背水一战了。没有门或者路通往里面蜂窝般的迷宫。仪器显示,内部跟它往常一样空旷无依。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爬上陡峭的小径,来到北部悬崖的底端,那里散落着三座穴冢,两两之间距离不到一百米。

“早期的考古学家以为这三座墓冢的历史最为悠久,因为它们的做工最粗糙。”他们走进第一座穴冢的时候,索尔说道。他将手电筒的光亮扫射过岩石,石头上雕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深奥纹路。这些穴冢的深度没有一座超过三四十米,每一座的尽头都是一面石墙,所有探针或雷达成像仪都没有发现隐匿的支路。

快走出第三座穴冢的时候,这伙人在难得的些许阴凉地坐下,分享了卡萨德的上乘野战压缩食物中的水和蛋白质饼。眼下风声渐起,叹息着,絮语着,穿越他们头顶高高的岩石凹孔。

“我们找不到他的,”马丁·塞利纳斯说,“狗日的伯劳把他带走了。”

索尔从所剩无多的几个奶包中拿出一个喂婴孩。尽管索尔在室外行走的时候,他使出浑身解数为她遮挡日光,但小孩的头顶还是被晒得通红。“如果超越我们之外还存在另一层面的时间相位,”他说,“那么他可能就在我们去过的某座穴冢里。这是阿朗德淄的理论,他认为这些墓冢是四维建筑,它们复杂精妙的围界能够穿越时空。”

“棒极了,”拉米亚道,“这么说来,即使费德曼·卡萨德现在就在这儿,我们也看不见他。”

“唔,”领事说着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咱们至少走完过场吧。还剩下最后一座墓冢了。”

伯劳圣殿位于一公里外的山谷深处,比其他建筑都要低矮,掩映在悬崖壁间的急转弯之后。建筑规模并不大,甚至比翡翠茔还小,但由于它的建筑手法精妙复杂——镶边、尖塔、扶壁和支承柱,统统呈弧弓形蜿蜒曲绕,形成一幅井然有序的混沌景象——所以视觉效果比它本身要恢宏得多。

伯劳圣殿内部的房间回音缭绕,一块不规则的地板,由上千条蜿蜒盘绕、交错丛生的碎片组成,令拉米亚想起某些生物的肋骨和椎骨化石。头顶十五米之上,穹顶那几十条铬黄“刀刃”交叉往来,穿越壁墙,相互交织,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之上的钢尖荆棘。穹顶的材质本身就略微透明,给弧形的空间投上一层鲜艳的乳白色光辉。

拉米亚、塞利纳斯、领事、温特伯、杜雷,全体人员都开始呼唤卡萨德,他们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共鸣,但毫无用处。

“没有卡萨德的影子,也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他们停止呼喊之后,领事说,“也许事态会这么发展下去……我们一个个接连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然后就会像伯劳教会的传说所预言的那样,剩到最后的人的愿望会得到满足,对不对?”布劳恩·拉米亚问。她坐在伯劳圣殿摇摇晃晃的炉膛边,短短的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

保罗·杜雷朝天空仰起脸。“我真不敢相信霍伊特神父的愿望竟会是让自己死去,以换取我的重生。”

马丁·塞利纳斯斜眼瞧着神父。“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教士?”

杜雷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会请愿……祈祷……希望上帝断然并永远为人类撤解这双生的孽障——战争与伯劳。”

人们静默了一阵,午后的风不失时机地嵌入它遥远的叹息与哀吟。“同时,”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们得去拿点食物,不然就得学会怎么靠喝西北风过活。”

杜雷点点头。“你们怎么只带了这么点食物?”

马丁·塞利纳斯朗笑着,大声吟呼:

他不在乎酒,混合啤酒,

也不在乎鱼、禽鸟或肉,

酱汁于他如同谷糠一样贱值;

他蔑视举碗痛饮的猪倌,

不在下巴系淫猥的缎带,

也不在轻慢的椅子幽会狡猾的情人,

但这朝圣者的心灵在水涧背后

吁吁喘气,他取食林间朝露暮气

虽然他惯常是享餍桂竹珍稀。

杜雷笑了,显然依旧困惑不解。

“我们都以为成功或者成仁在第一夜就会见分晓,”领事说,“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

布劳恩·拉米亚站起身,掸去裤子上的灰尘。“我要走了,”她说,“如果我们上次看到的野营食物包或者散装储粮还在的话,我应该能带回四五天的食物。”

“我也去。”马丁·塞利纳斯说。

一片沉默。自他们踏上朝圣之旅的这个星期,诗人和拉米亚几乎有五六次陷入剑拔弩张的状态。她还曾威胁要杀了这个男人。她定睛看了他很久。“好吧,”最后她说,“咱们先回狮身人面像,拿上背包和水壶。”

人群朝山谷上方走去,西面山墙的影子逐渐拉长。

十二小时前,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走出螺旋楼梯,走上水晶独碑的最高层。四面八方火光冲天。透过他给这建筑物水晶表面轰出的豁口,卡萨德看见了黑暗。底下的沙暴扬起朱红的沙尘,不断从小孔飞入,空气犹如被血粉充斥了。卡萨德戴上头盔。

身前十步以外,莫尼塔等待着他。

能量拟肤束装下,她什么都没穿,视觉效果像是把水银直接倒上了肉体。卡萨德看见她胸部和大腿曲线上反射的火焰,以及凹陷的喉咙与肚脐处折射的光线。她的脖子很长,脸庞像是极其光滑的铬雕。那双瞳影里倒映着同一个高大的身影——费德曼·卡萨德。

卡萨德端起突击步枪,把手动选择器拨到全频谱射击。同时激活了内部的紧致装甲,收缩身体,准备攻击。

莫尼塔挥挥手,于是她身上从头顶到脖子的拟肤束装都消减了。她现在已经防御大减。卡萨德觉得自己知道那张脸的每一处,每个毛孔和骨突。那一头棕色头发剪得较短,温柔地垂到左边。双眼同往昔一样,大大的,充满了好奇,深邃的碧绿令人惊异。那樱桃小嘴丰满的下唇嘴角依然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卡萨德注意到,她的眉梢有一点好奇地上扬,他凝视着他曾经吻过的小巧的耳朵,他曾低声对它们说过那么多次悄悄话。还有柔软的脖颈,他曾把脸紧贴在那倾听她的脉搏。

卡萨德举起突击步枪,向她瞄准。

“你是谁?”她问。声音一如记忆中的温柔性感,还略微带着难以捉摸的方言口音。

卡萨德手指扣上扳机,又顿了顿。他们有过数十次的性爱,在他的梦里,在军事模拟中他们的爱巢里,彼此熟悉。但如果她真的是逆时间而来……

“我知道了,”她说着,声调平静,似乎不知道他已经开始往扳机上施加压力,“你就是大哀之君预言的那个人。”

卡萨德大口吸气。然后他开口说话了,声音痛苦,非常紧张。“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她昂起头,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但大哀之君预言过一个战士。我和他命中注定要相见。”

“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见过。”卡萨德终于说出了口。突击步枪自动瞄准了那张脸,每微秒都会改变波长与频率,直到拟肤束装的防御被彻底撕裂。伴随着地狱鞭和激光束,会有钢矛与脉冲栓瞬时射出。

“我不知道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她说,“在时间的通常流动中,我和你是朝相反方向前进的。在我的未来,也就是你的过去中,你认识我时,我叫什么名字?”

“莫尼塔。”卡萨德大口吸气,努力控制着手指,以防走火。

她微笑着点点头。“莫尼塔。记忆之女。真是赤裸裸的讽刺。”

卡萨德记得她的背叛,他们上一次在废弃的诗人之城之上的沙漠中做爱时,她突然变了。不知道是她变成了伯劳,还是让伯劳替换了她的位置。这让示爱的举动变得极为恶心。

卡萨德上校扣动了扳机。

莫尼塔眨眨眼。“枪在这儿不起作用。在水晶独碑里没用。你为什么想杀我?”

卡萨德咆哮着,把这没用的武器扔过登陆台,将能量集中到铁手套,向她冲去。

莫尼塔没有任何逃跑的举动。她望着他冲过十步的距离;低下头,紧致装甲呼啸着改变了聚合体的晶状排列,卡萨德也一同在尖啸。她垂下双臂,迎接他的冲锋。

卡萨德的速度与重量撞倒了莫尼塔,他俩一起滚到地上,卡萨德极力将戴着铁手套的双手扣上她的咽喉,但莫尼塔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就像老虎钳一般夹住了他,两人抱在一起滚过登陆台,到了平台边缘。卡萨德翻到她上方,试图借助重力发动攻击,他伸直双臂,手套上的刀刃弹出,手指弯曲,一副要杀人的架势。他的左腿悬在空中,脚下六十米是黑暗的地面。

“你为什么想杀我?”莫尼塔低声问,翻身侧到一边,两人一同滚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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