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葵起身的速度很快,以致有瞬间的眩晕。她知道这是因为清晨血糖低,自己又蹲得太久了。她握牢水池沿,看到镜里一张青黄的脸,被密实长直的黑发盖掉一半。
葵葵拧开龙笼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冲洗黏湿的手指。她默念着说明书上的话:尿液滴上后,若在试杆中间呈出一道粉红色粗实线,怀孕的机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请尽快联系医生做进一步检查。
那道线不是粉红,是瑰红。葵葵想着,低头望向搁在地上的试杆。粗实线瞬间变成一根血红的针刺进眼里。她掬一把水往脸上拍去,再掬一把,又一把,从酸楚的鼻腔里确认眼泪汇进水流里给冲走了。
喜极而泣。这四颗掉进水里的碎石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葵葵的袖口。她停旋即拧掉开关。昏暗的屋里一片死寂。
葵葵揩了把脸,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她那两道长眉的尾巴,几乎要跟两只微凹的大眼的眼角碰上,让她就是在大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含着悲苦。自来了美国,冷不丁就会有人跟她说,你跟时装界那个华裔大牌设计师王薇薇真是很像。她听了总是淡淡地苦笑,并不言谢。人家的本意是赞美,但她明显地不卖帐,他们的表情就带上了尴尬。戴维在给她的第一封伊妹儿里也是那么说的。准确地说,那是她贴在北美免费交友网站上的照片给他的第一印象。怦然心动间,戴维立刻点击了她的信箱链接。
看了照片上笑容温厚的叫戴维的美国硅谷资深硬件工程师给自己的留言,葵葵赶紧上网搜了一圈。Vera Wang--中文名叫王薇薇,跟她的王葵葵摆在一起,果然像姐妹。葵葵真不愿意自己像那个女人。她看不清楚自己,但她看得清楚王薇薇。无论王大师将婚纱华服设计得再美,也盖不住她在中国脸谱图上被打上的约定俗成的标识。葵葵不愿意用苦相这样的词,但她承认,王薇薇看上去至少是跟自己的一样缺乏喜气。但是她迎合了戴维。她的回信里友好而俏皮,为戴维将她和王薇薇的类比表达了兴奋。戴维很快就告诉她,像她这样自信又幽默的中国女子是罕见的,令他欢喜。非常喜欢这样的你,戴维又强调一句。戴维那时刚调到公司的生产部门,一个季度至少到深圳出差一次。
葵葵时任深圳一家台资电子厂的质检部主管,日忙夜忙之余,最重要的目标要是将自己再次嫁掉。再次是学盛离开的那个深夜被她扔下心井深处的大锁--她执著地想,只有将它打开,才能获得她在那个无边的黑夜里被学盛的死刻下的铭心一记:她要有一个孩子。
那是她深刻的愿望。在学盛十二年前撒手人寰的暗夜,葵葵憋足气力心劲从深黑的海底挣扎着浮出水面,这个愿望利箭般地刺穿皮肉骨血,进驻她二十八岁的心脏。学盛只得三十一岁。从乙肝带原者突变成肝癌病患,前后不过五个月。他留下的成包成包的中药还在厨房的架上按序排列,等待煎熬,是夜已是天人永隔。学盛吐出最后一口黑血的时候,葵葵如往常一般,赶紧扯出纸巾要为他尽快擦净嘴角,身旁的年轻护士一把抓牢她的双臂,使劲将她拖开。葵葵掉转头去,一眼看到监视屏上那条直白的粗线。那条线先还微微抖了几下,随即凝固,在暗灰底色上变出结实的一道惨白。学盛母亲突发的悲声引来了门外的人圈。女人们畏缩着挤在门口陪着掉泪。她们的目光落到葵葵身上时,抽泣声更响了。
后来再在楼道里碰到葵葵,女人们就红着眼睛围上前安慰:往好点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没有拖累,生活可以重新开始。葵葵摇头,盯紧她们一张张嘴,恨不得将手伸进去,使劲掏出那团拖累。她曾一直以为有无限的光阴经得起无穷的计划:考研、跳槽、创业、成功……别的都是拖累,孩子首当其冲。学盛当然也没二话,果然志同道合。但在那夜二重奏的交响曳然而止的深黑里,曾经以为是拖累的种种被泪水冲开,象河道里突现的礁石。葵葵想,如果学盛给她留下个孩子,她就不会这么害怕独自面对那黑洞般浩瀚的空了。
要有一个孩子的愿望,从学盛离开的那夜起,让生活里别的念想反转成了葵葵的负担。 如今如果不对着照片,她常会觉得学盛的容貌已经模糊。她那招牌般的齐腰长发里,也已开始窜生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