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某剧院的舞台上。
作者注:本剧是不分幕不分场的。其中有两次停场:第一次是在导演和演员头子进去商量情节,演员们离开舞台的时候,并不落幕。第二次是因为技术员弄错了,误把幕放下。
当观众进入剧院时,幕是拉开着的,舞台就像我们在白天所见一样,没有隔开的两侧,也没有布景,几乎是一片漆黑,而且空荡。一开始就使我们以为是一出未经预演的戏。左右有两个楼梯联接着舞台和观众席。
舞台提词员席位上的圆顶已安排就绪。另一边,在舞台前面,是导演的小桌子和背对着观众的靠椅。此外还有两个不同大小的桌子和椅子散置四处,等着排演。还有一台在边边几乎看不见的钢琴。
在朦胧的灯光中,技术员由边门踏上舞台。他穿着一件蓝衬衫,腰上挂着工具袋,他在后方的一个角落里拿了几根舞台撑架,安置在前台上,跪下来钉钉子,听到钉的声音后舞台监督由化妆室的门跑出来。
舞台监督:啊!你在干什么呀?
技术员:干什么呀!钉钉子啊!
舞台监督:在这个时候?(他看看钟)已经十点三十分了,导演马上就要来排戏了。
技术员:我必须有时间才能工作,你知道。
舞台监督:你会有时间的,但不是现在。
技术员:什么时候?
舞台监督:不在排演时间内的任何时间。现在,走开,把这些东西都拿走。我要安排第二幕。嗯,“剧中人扮演的游戏”的第二幕。“技术员把撑柱拿起,喃喃地发牢骚走了,同时男女演员从侧门进入:三三两两的,约九或十个人。将要排演一出皮兰德娄的戏:“剧中人扮演的游戏”。他们向舞台监督问好,彼此互道“早安”。有些走向他们的化妆室。提词员胳膊下挟着剧本,在舞台上静候导演来开排。男女演员,有的立着,有的坐着,或聊天,或抽烟,或大声读报给同事听,或抱怨自己被编派的剧中人。如果男女演员都穿着色彩更鲜艳的衣服,如果这幕临时即兴剧能融合活泼和自然,那就更好了。接着,一个演员坐在钢琴旁弹奏舞曲。年轻的男女演员纷纷跳起舞来。”
舞台监督:“拍手,要求肃静”好了,够了。导演来了。(喧哗声和跳舞倏然停止。演员们转身注视观众席的门,从那儿可看见导演真来了。他头戴着常礼帽,臂下挟着手杖,嘴叼着大雪茄烟,他穿过通道,经由一个阶梯,上了舞台,演员们跟他打招呼。秘书交给他他的邮件:几份报纸和一份装在封套里的剧本。)
导演:有信吗?
秘书:没有。这是所有的邮件。
导演:(交给他剧本)把这拿到我房间去。(然后,环顾四周,对舞台监督说)我们彼此都看不清了,开灯吧!
舞台监督:好。(他唤人开灯,眨眼间,演员们所在的舞台左半部已灯火通明。在这同时,提词员已就位。他扭开一盏小灯,翻开在他面前的剧本。)
导演:(拍手)好,让我们开始吧!(对舞台监督)谁还没来?
舞台监督:女主角。
导演:又是这样。他看看钟(我们已经晚了十分钟。你会罚她钱吧?拜托!这样她才会知道要准时。(他还没骂完,女主角的声音已从观众席的那端传来。)
女主角:不,不,看老天的份上!我来了,我来了!(她全身着雪白的衣服,罩着一顶大而蓬松的帽子,手中还抱着一只可爱的小狗,急急忙忙地跑过通道,踏上阶梯。)
导演:你一向发誓要人们等你的。
女主角:你必须原谅我,我找不到一辆计程车。可是,我看你根本还没开始呢,而且我也不是马上有戏。(然后她直呼舞台监督的名字,把小狗交给他:帮我把它关在我的化妆室好吗?
导演:(发牢骚)还带了一只小狗,好像这里狗还不够。(他又拍拍手,转向提词员)来来!“剧中人扮演的游戏”。第二幕(他坐在他的靠椅上)静下来,男士们。该谁上场了?(男女演员们从台前向两边移开坐在一旁,只剩下三个预备排演的。女主角把导演的话当耳边风,坐在两个小桌之一的上面。)
导演:(对女主角)这幕里你是不是有戏?
女主角:我?不,没有。
导演:(发火了)那你可不可以起来,看老天的面子。(女主角起身走到其他演员处,坐下。)
导演:(对提词员)开始!开始!
提词员:(读剧本)“在雷翁·珈拉的家里。一间既是餐厅又是书房的奇怪的房间里。”
导演:(向舞台监督)就用那间红色的房间吧。
舞台监督:(在纸上记下)红房间。好!
提词员:(继续读剧本)“一张长桌,一张堆满书籍和纸张的书桌。几个满排书的书架和装满餐具的橱子。后门通雷翁的寝室。左边的侧门通厨房。正门在右方。”
导演:(提高声音指示着)好,你们都听清楚。那边是正门;这边是通厨房的。(转向那位扮演苏格拉底的演员)你从这边进来,从那边出去。(向舞台监督)后面要布幕为界。(又坐下)
舞台监督:(记下)好。
提词员:(继续如前)“第一幕。雷翁·珈拉,吉多·微那契,弗利波又叫苏格拉底。”(对导演)要不要念舞台指导那部分?
导演:要!要!要!我告诉过你一百次了。
提词员:(继续如前)“幕开时,珈拉正戴着厨师的帽子,系着厨师的围裙,拿着木匙忙着把一个鸡蛋打在锅子里。弗利波也穿着厨师的衣服正打着另一个鸡蛋。吉多·微那契则坐着静听。”
男主角:(向导演)对不起,我一定要戴一顶厨师的帽子吗?
导演:(不高兴的)当然要。剧本里是这样说的。(指剧本)
男主角:但是那真是可笑啊!
导演:(愤然跃起)“可笑”!“可笑”!你要我怎么做!法国不再给我们好的剧本,我才不得不拿皮兰德娄的东西来排演,他是个好人,但不论是演员,剧作家,甚至观众,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剧本。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作者和我开玩笑!(演员们笑了,导演向男主角走去)厨师帽子,是的,先生,你必须戴上厨师的帽子,而且你还要打鸡蛋。你以为在你手中除了蛋外没有什么吗?想想看吧!你好比这些蛋的壳!(演员们大笑,喧哗着)别吵!听我说!(向男主角)是的,壳,那就是说,徒具理智没有本能来充实,那这理智就是盲目的。在这“剧中人扮演的游戏”中,你代表理智,你太太代表本能,你扮演你该演的部分,而且,你就是你自己自由意志的傀儡。懂不懂?
男主角:(伸直手臂,手心向上)我?不懂。
导演:(回到原位)我也不懂。我们继续吧。等着看结尾是什么。(自信地)你脸部应四分之三向正前方。否则,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再加上听不到你声音的听众,那就完了。(又拍手)现在,重新开始吧!来吧!
提词员:对不起,先生,我能再进我的箱位去吗?这里是风口。
导演:当然,当然!进去吧!(同时,舞台看门人头戴草帽进入观众席。他走下通道,上舞台,向导演宣称六个剧中人的到来?六个剧中人已进入观众席,保持距离的跟着看门人,迷惑而窘困地环顾四周。任何人试图要将此剧本搬上舞台时,必须尽量防止这六个剧中人和公司的演员们混淆在一起。因此,当这六个剧中人在舞台上时,要配合着戏剧指导,将这两组人安置在不同地方,以对比的灯光照射,如此将有助于了解剧情发展。但在这里有一个最恰当而又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六个剧中人采用特殊的面罩:一种特殊材料制造,纵使在流汗时也不会变软的面罩,质料轻薄,在眼睛、鼻孔和嘴巴附近剪开。这也可以使这出戏的内在涵义显露出来。六个剧中人事实上不应以幽灵形态出现,而是塑造的真实人物,想像力中不变的组合,因此,比演员们不固定的扮演更加真实。这些面罩有助于加深人物符合艺术造型的印象,每一个角色的表情因其内在感情的流露而呈现出固定不变的样子,因此:父亲是自责的,继女是愤恨的,儿子是轻蔑的,母亲则是忧伤的。在她的眼圈和面颊上应固定着蜡泪,她打扮得像悲伤母亲上教堂的形象。他们的衣服由特殊布料,特殊设计制成,不豪华,有像雕像一般僵硬而满满的折缝。总而言之,不像你在市面商店中买的布料,在任何裁缝店中剪裁缝制的衣服。父亲是一个50岁左右的人,两鬓头发稀少,但还没秃顶。浓厚的胡须环绕在他仍旧年轻的嘴上,嘴边带着一种空淡的无意义的微笑。他肤色苍白,有一副很宽的前额。有一双蓝色的蛋形眼睛,明亮而锐利。穿着一条浅色的裤子和一件深色的上衣。他的举止有时冷酷粗暴,有时温柔和缓。母亲看起来像被羞耻和自卑的重担蹂躏着,恐吓着。她穿着最朴素的黑衣服,戴着一个寡妇的丝绸面纱。当她揭开面纱时,便露出蜡似的毫无忧戚表情的面孔。她的眼睛永远往下垂着。继女,18岁。傲慢,几乎是没有礼貌地。她也穿着孝服,但外表却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雅致。她对她弟弟(14岁,也穿着黑服)的胆小、苦恼、谦卑的样子表示轻蔑;但对她的小妹妹(约四岁,穿着白衣服,腰结着一条黑丝带)却非常温和。儿子,22岁,很高,对父亲带一种严厉的容忍的轻蔑,对母亲则傲慢不理。他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外套,头部有一条长的绿围巾。)
舞台看门人:(手里拿着帽子)对不起,先生!……
导演:(粗鲁地回答)干什么?
舞台看门人:(怯弱地)这几个人要见你。(导演和演员们吃惊地转过身,俯视着观众席。)
导演:(愤怒)我在排戏,你也知道我在排戏时是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又转向这一家人)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父亲:(向前一步,其他的人也跟着他,走向舞台旁的阶梯)我们是来找一个作者的……
导演:(半怒半惊)一个作者?什么作者?
父亲:任何作者都可以,先生。
导演:但是这里根本没有作者。我们不是在排演一个新的剧本。
继女:(很活泼地冲上阶梯)那更好!先生,我们可以作你的新的剧本。
某演员:(从其他演员的批评及嘲笑声中走来)哈!你们听见了没有?
父亲:(跟着继女上舞台)当然,但是如果作者不在这里……(向导演)……除非你愿意当一个作者?(母亲抓着小孩的手,男孩子爬上阶梯的第一阶,停在那儿等候着。儿子不高兴的待在下面。)
导演:你是在说笑话?
父亲:不,老天爷,啊!先生,正好相反,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个充满痛苦的剧本。
继女:我们能使你赚钱呢。
导演:拜托你们走开好不好?我们没有工夫和疯子废话。
父亲:(受损伤地,平稳地)呵,先生,你当然知道人生是充满无尽的荒谬的;这些荒谬是够厚脸皮的,它们不需要什么真实的外表,因为它们是真的。
导演:究竟他说些什么呀?
父亲:我说,强迫一个人去做与众不同的事就可以叫作疯狂,也就是说,为这些事创造一些合理的情节,使它们近乎真实。但怨我直言,如果这就是疯狂,它也是你们这职业存在的原因。(演员们现出激动与愤怒的样子。)
导演:(站起身来审视着他)是这样子的吗?对你来说,我们的职业就是疯子的工作了?
父亲:嗯,使不真实的事看似真实……并不是真正必要,只是为了好玩。……难道你们的工作不是在舞台上给虚渺的剧中人物以生命吗?
导演:(很快地替那些愤怒的演员们发言)我告诉你,亲爱的先生,演员的职业是个高尚的职业。时势所趋,时下的新戏剧家们只给我们一些愚蠢的闹剧,叫我们当傀儡而不代表活人,我们却觉得在舞台上把生命献给那些不朽的艺术作品正是我们的光荣哩!(演员们非常满意,为他们的导演鼓掌。)
父亲:(强硬地打断他的话)不错,正是如此。你们创造了有生命的东西,比那些会穿衣服、会呼吸的东西更有活力;也许它们并不是那样真实,然而却更实在!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演员惊愕地面面相觑。)
导演:什么?你刚刚说……
父亲:不,不要误会。你大叫你们没有工夫和疯子废话,所以我要跟你说,你明明知道的:大自然利用人类的想像力来完成她那无上的创造力的。
导演:好了,好了!说了半天你到底要说什么呢?
父亲:什么都不说!我只是要你明白一个生命的产生有各种不同的式样和外形,正如树木,石头,水,蝴蝶,或女人,因此剧中人也是天生的。
导演:(装做吃惊的样子,讽刺地)那么说,你和你这些朋友都是天生的剧中人物了?
父亲:对,而且如你所见,还是活的!(导演和演员们哄然大笑。)
父亲:(受伤地)我很遗憾你们这样笑,我重复一次,我们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充满痛苦的剧本,从这位戴黑面纱的女人身上你们就可以看出来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拉母亲上最后几个阶梯,带着某种悲剧性的庄严,他引导她到舞台的另一边。刹那间,舞台上笼罩着梦幻的灯光。小女孩和男孩跟着母亲。而后是儿子,他站在后侧面。最后是继女,她也没有和大家在一起,她在前舞台,靠着拱门。演员们最初呆若木鸡的看看他们,之后,满心赞赏,好像在欣赏一出为他们而演的戏一样,鼓起掌来了。)
导演:(最初狼狈不堪,而后愤怒地)啊!停下来!肃静!(然后,向剧中人们)你们!走开!滚出去!(向舞台监督)看在老天爷面上,把他们赶出去吧!
舞台监督:(向前,而后不动,彷佛被一种奇怪的沮丧扣住了)出去!出去!
父亲:(向导演)不要,听我说,我们……
导演:(怒吼着)我们是有事要做的,你要知道。
男主角:怎么能这样作弄人呢!
父亲:(坚决的,向前走了一步)我真惊奇你们的多疑。你们不是常看见作者所创的剧中人在你们身上活跃起来,在舞台上和你们面面相对吗?也许,我们现在只是缺个包括我们的剧本(指着提词员的席位)在那里吧?
继女:(走向导演,卖弄风情地)相信我,我们的确是六个极有趣的剧中人,先生,只是我们迷路了,无家可归。
父亲:(推开她)是的,这句话正对!“迷路了!无家可归。”(向前走)事实上是,那位创造我们的作者不愿意,或者是没有能力,把我们安装于艺术世界中。这真是一个罪过啊,先生。因为假如一个人幸运地被塑造成一个角色,他就可以向死神大笑。他永远不会死。人会死,那个作家会死,那个创造的工具会死,但是创造品却会永垂不朽。这样,也不必要什么特别的资赋,也不必寄望奇迹,一个人就可以永久地活着。谁是山桑科·邦萨?谁是唐·阿庞迪奥?然而他们却永远地活着,因为,像一个生殖的细胞一样,他们幸运找到了一个受孕的子宫,一个能够养育他们的幻想:使他仍永远活下去。
导演:那是不错。不过,你们想在这里做什么?
父亲:我们想活下去。
导演:(冷目地)永垂不朽?
父亲:不是,先生,不过至少也要在你们身上活一会。
某演员:你们听听吧!
女主角:他们想在我们身上活起来!……
少年主角:(指着继女)嗯!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不反对。
父亲:听我讲!听我讲!剧本还没有作好呢!(向导演)但是如果你愿意,你的演员们愿意,我们可以马上作好。大家一致行动。(Actinginconcert)
男主角:(懊恼)音乐会?我们不开音乐会。我们只演剧曲和喜剧。
父亲:对!这正是我们来你们这里的原因。
导演:那么剧本在哪里呢?
父亲:就在我们身上!(演员们大笑)戏就在我们身上,我们就是戏。我们迫不急待想表演。我们内心的热情逼得我们好紧。
继女:(带有背叛性的魅力和雅致的傲慢,轻蔑地说)是热情啊,先生!你如果知道就好了!我对他的热情。(指父亲,虚作搂抱状,接着发出刺耳的笑声。)
父亲:(愤怒地叫着)庄重一点!拜托不要这样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