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月，天气越来越热。
从四月份开始，打手们频繁出动，在老客营里抓走了六七十人，这个数量并没有给尹正纲和杨攀带来震惊，在他们之前的调查中，老客至少有一百六七十人经常出入矿上开办的窑子、赌场和烟馆，其中光是欠下大额账单的，就有一百一十多人。
因为在这些事件中保持沉默，这两个月尹正纲和杨攀迅速失去了在工人中的威信，大多数人转而向矿上的打手和矿丁示好，本已被架空的一、二队工头转眼又成了工人们的主心骨。对此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相反还低调了不少，把来往的圈子限定在平日关系最近的十来个人之内，就连下工后出门的次数都变少了。
新客的日子越发艰辛，矿上自从配备了发电机，矿坑有了电灯之后，他们每日工作的时间就变成了十六个小时，一天只有两餐，再加上连日干旱，很多人都生了病，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新客营就减员三十多人，全是重病之后，被打手抬了出去。
新客的日子不好过，老客同样如此，自大部分工人离心离德，矿上便不再对尹、杨两人客客气气，不断给他们所带的队加任务量不说，就连打手的鞭子，也时不时地落在他们那一队工人身上。伙食被克扣了，先是取消了每个月两顿荤，再接着，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起先还稍有些粘稠的玉米糊糊也变得清汤寡水。
明白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切的改变都昭示了一件事，矿上打算对付他们了。
六月，白世仁回到矿场，这对老客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这个崇尚暴力的岭南会馆头号打手，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打手都配上洋枪，并在老客矿场增加了人手。
白世仁回到兴昌矿，让尹正纲、杨攀他们面临的形势立刻急转直下，老客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又被抓走三十多人，而数量已经增加到五百多人的新客营，在这一个月里竟有二十几人活活累死，十多人重病不治，十多人或吞烟膏、或上吊自杀。
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尹正纲和杨攀加快了行动步伐，经过这两个多月的努力，该筹备的事情已经筹备得差不多，杨攀的联络工作很顺利，尹正纲负责的部分在贺老这位爪哇通和赵顺昌的帮助下，也完成得七七八八，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时机。
就在大家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这个时机到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名老客砸矿石的时候，碎矿飞出去磕到了一个打手的小腿，这打手二话不说，操起枪托就把这名老客打得昏死过去，同组的五位工友愤而相抗，被十几名打手和矿丁打得遍体鳞伤，本以为这就算完了，但事后赶到现场的白世仁竟下令把这六位工友双手生生打断。
白世仁做下这事，大概也担心会引起大规模反抗，立马调集所有打手，把老客营团团围住，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番布岗，再不准老客随意出入营地。
这起突发事件让尹正纲、杨攀以及一起策划逃亡的诸人措手不及，就这样，计划一推再推，无法实行。
这次事件后，矿上又从山下调来三十多名打手，对老客营区的看管更严了，而这期间，白世仁也更加嚣张，领着手下为所欲为，几乎每天都要到老客营里抓人，到七月初的时候，矿上的老客已经减少到六十多。
让人不解的是，矿上把剩下的六十多人编成一队，竟还让尹正纲做了工头，这给了他一个信息，到目前为止，矿上对他们正在策划的事情仍然一无所知。
“他们的心思，都用在新客那边了，那个白世仁脑子不够用，虽然盯着咱们，却不知道咱们想干嘛。”尹正纲如是评价。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兴许是觉得只剩下六十多人的老客已经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矿上也不再找他们的麻烦，这样一来，相对起前几个月的紧张，这一个月倒过得风平浪静。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新客营不断传出有人生病的消息，让尹正纲和杨攀越发觉得不能耽搁，所以日常的联络和准备工作，也越来越紧张了。
“虽然白世仁还守在外面，但他守不了多久，矿上总共只有三十个矿丁，五十个打手，洋枪就原来那二十来支，新客那边还有几百号人要看着，他没那个精力，过不了几天他自己会撤。”杨攀坐在床铺上，看着面前站着的七八个老客，压低声音道：“只要他一撤，咱们就马上发动，打他个措手不及，所以，事先咱们就得商量好，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事从年初就开始商量，到现在总算有点眉目了，咳咳……”贺老吧嗒了一口烟锅，被呛着了，咳了好一会才喘过气来：“咳咳，当初咱们商量着罢工，后来罢工不行了，又想着逃走，现在看样子，要是咱们逃走，被抓着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啊，我老贺还是赞成小林子的主意，咱们就暴动吧，先把那些狗日的捆上，咱们跑起来也不用担心被狗撵。”
“对，贺老说得对。”其余的人纷纷附和。
“暴动这事儿是咱们眼下唯一的选择。”杨攀道：“老客现在大部分都不听咱们的，也别指着他们了，好在新客里边，有一两百号人跟咱们一条心，到时候把任务分下去，几个人照顾一个，突然发动，还怕不手到擒来？”
他说完，又想了想，手指头点着面前的几个老客道：“不过要记住一点，动作一定要干净利落，从炼银厂到这里就两三里路，要是炼银厂那边的三四十杆枪过来了，咱们都跑不了。”
“贺老，你们的地图摆弄得咋样了？”一听杨攀的话，冯宝立刻想到尹正纲带着贺老和赵顺昌两人弄的逃跑路线。
“有眉目。”贺老翻了翻眼皮，沉沉地应了一声。
“哎哟，贺老，别卖关子行吗，咱们到时候怎么跑，您倒是透个底呀。”
“问什么问，到时候跟着我们走就行了。”贺老磕掉烟灰，瞪了冯宝一眼。
“不是不愿意说，但咱们要走的路线，旭子哥交代过，什么人都不能说，就连杨大哥都不知道。”赵顺昌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道。
“可是……”
“好了，这事旭子说不能说就不能说，谁也不能打听。”冯宝还没说完，就被杨攀打断了。
门咣啷一声被推开，尹正纲走了进来，借着马灯微弱的光，大家立刻看到了他脸上的青肿，还有嘴角一丝血迹。
“怎么回事？”杨攀腾地从床板上站起来。
“没事，撞到栅栏上了。”尹正纲神色淡然。
“旭子有意思，连衣服都撞烂了。”冯宝一时没转过弯来，还在笑咧咧地开玩笑。
房子里立刻沉寂下来，众人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尹正纲。
“怎么啦？呵呵……”发现气氛有些异常，尹正纲勉强笑了笑，脸上的肌肉扯动，立刻带来一阵刺痛，他倒吸一口气，摸了摸脸。
“谁干的？”杨攀沉着脸，冷声问道。
尹正纲没有回答，只是扫了眼众人，道：“大事要紧……白世仁的人，撤了。”
半夜下了场暴雨，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湿气还很重，夹杂在矿场上弥漫的矿尘里，使得温热的空气有些凝滞，让人呼吸都不得不急促起来。
连着这两天是都是轮班休假日，矿上的人数只有平日一半，但这仅限于老客，新客绝大多数仍然正常上工，就为挣那每天四毛的工钱，和平日的不同，这四毛钱可是实实在在拿到手的，所以大部分人干起来还是分外卖力。
“传下去，后天早上，以我拿住韩寿伦为号，大家一起动手。”矿堆后面，杨攀对装着拿洋铲清理矿砂的孙进达道。
“人都已经分派好了，放心吧。”孙进达埋着头，不动声色地道。
杨攀笑笑，推着空车转回了操作场。
“姓杨的，姓杨的，王八蛋，叫你呢。”
身后传来一声叫骂，杨攀没有理会，他知道身后是白世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惹事。
白世仁身边的打手见杨攀还在低着头往前走，赶上几步，一脚踹在他腰上，杨攀当即向前扑到，把独轮车撞得滚出一丈来远。
冯宝和李大胖子当即操起手里的铁锹，尹正纲一把拉住了他们。
白世仁面带冷笑地上来，沾满泥水的靴子踩在杨攀脸上。
“怎么样，平日里的王八气呢？”他手里握着一把转轮手枪，那张油光脸上泛着得意的笑，脚尖使劲，把杨攀的脑袋死死地踩进泥水里。
“如果……你不拿枪……这么做我倒还……还佩服你是个爷们。”杨攀每说几个字，便会被抡一脚。
“还他妈嘴硬！”旁边的打手上前，一脚踢向杨攀的肋骨。
“爷骨头硬，不信你再试试。”杨攀咬牙道。
打手抱着脚，龇牙咧嘴地怒视着他。
“小白，住手！”方书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拉开白世仁：“你也是习武之人，严老没教你武德两个字么？”
他的语气很重，圆睁的双目让白世仁不敢直视。
杨攀懒得看这样的表演，他笑了笑，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满是嘲弄地向方书恒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开。
“杨林，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吗？”方书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攀没有停步，只是向后摆了摆手，大声道：“后天上午十点，就在这里，我跟你打一场。”
“一言为定。”方书恒面色淡色地看着杨攀的背影。
“为什么一定要在后天上午，还得是十点？”
晚上回到营区，尹正纲不解地问杨攀。
“整个兴昌矿，方书恒是最难缠的人物，但他也知道我同样难缠，所以跟我一战，他一定会做充足的准备，也就是说，为了养气，十点之前他都不会去矿上，而我们，七点就会发动。”杨攀笑了笑，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方书恒想的是打败我，但我们想的是，把他们一锅端。”
“方书恒不在，咱们倒是少了不少麻烦，可那白世仁也不好对付。”贺老皱着眉道。
“放心吧，白世仁哪天不是日上三竿才过来，您老以为他把三个老婆从山下接上来是干嘛的？”冯宝笑得很猥亵。
“去去去，小屁孩懂什么。”贺老瞪着眼还没说话，李大胖子便帮腔。
冯宝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嘿嘿一通傻笑。
“后天的关键，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住那二十几把枪，我们观察两个多月了，枪每天都会配给不同的人，但不变的是，有枪的人都离我们很近，而且大部分在新客那边，所以只要出其不意，得手很容易，通知孙进达和他那几个把兄弟，一定要快，不能给他们开枪的机会。”
尹正纲说着，把一张叠好的纸条从口袋里拿出来，递给冯宝，郑重地道：“这是他们新客的两条逃跑路线，让孙进达好好分一下，新客人太多，一起跑肯定不行。”
“就两条，新客那边有五百多号人呢。”冯宝看看尹正纲，又看看贺老，一脸的不明所以。
尹正纲脸色一滞，神色不自然起来，贺老也埋下头，使劲吸烟，没有说话。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叫你去你就去。”杨攀沉声道。
冯宝挠挠后脑勺，不再说话。
尹正纲见气氛不谐，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其他两个矿，路线也分出去了，只要拿着指北针，再照着咱们给的路线跑，逃出去的机会很大。”
“咱们的路线计划好了吧？”杨攀抬头看着尹正纲，不知不觉语气有些凝重。
“这个你尽可放心。”尹正纲勉强笑了笑道：“这些天我跟贺老和赵顺昌推算很多遍了，他们追上我们的机会差不多是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