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七日之后，尹正纲来到文武堂，胡修武刚好有空，便把他叫进书房。先当然是表达了一下安慰的意思，却也没多说，几句话之后便转入正题。
“首要的是各分堂发来的电报，咱们最远的分堂在仰光，这么远的地方要掌控好，来往电报最为重要；日常的进货出货以及库存零售之类的事琐碎一些，但不可忽视，其次就是各副司理、协理呈来的文书，这些涉及到文武堂日常运作，也很重要，另外还有一些需要花钱的小事，各部协理就能处理，他们处理不了的，呈总堂副司理秦先生，秦先生若是不在，你可直接找我。”
胡修武也是个干练的，两三下就把事情交代完毕，或者也是他想试试尹正纲的能力，好多地方并没说得十分详细。
尹正纲也没有多问，从胡修武简单的介绍中，他很快便把握到了这个职位的大体脉络，也明白了文武堂在管理上跟大多数华人机构大同小异，都是取法洋人的模式，而这种管理模式，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就这样，他开始在文武堂供职，每日都在胡修武书房隔壁的单独办公房里处理各种文书，来往于各部办公房和胡修武的书房之间，从最初的步步小心战战兢兢到后来的得心应手进退自如，他很快得到了文武堂上下的一致认可。每天的文书处理有条不紊，收发电文也从没出错，他进步的速度让胡修武和郭淮都觉得惊讶。因为他的得力，胡修武也终于完全放开琐碎事务，全身心投入到成药研制的工作中，只在每天晚上的时候，到书房坐一会，听取他的工作汇报。
自从尹正纲进文武堂工作之后，他和杨攀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先前租住的房子倒没退，两人还住在那里，不过他一日三餐都在文武堂，恒生路那里只在晚上的时候才回去，而杨攀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白天回来。
尹抱甲头七的时候，两人都回了恒生路，总算见了个面，杨攀买菜沽酒，兄弟俩在院子里摆开小桌，就着天上的月亮好好喝了一顿。
“我跟老周在干。”两人都有些酒酣的时候，杨攀终于说了实话。
尹正纲手里的筷子停在乘叫化鸡的盘子上，凝神良久。气氛有些沉闷，似乎两人都在憋着自己的呼吸。
“老周还好么？”半天，尹正纲才开口道。
“还好，胖了些。”杨攀低头看着在手里转动的酒杯。
“见到他，代我问个好。”尹正纲慢慢地嚼着一块鸡肉，感觉这肉有些涩味。
“他也让我代问你好。”杨攀仰头把杯里的酒干了。
尹正纲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气氛一时又沉闷起来，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先开口。
“八天前，广厦号在台湾海附近遭劫，十八人被杀，这事是不是你们干的？”终于，尹正纲还是没有忍住，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杨攀，问道。
“不是。”杨攀也抬头与他对视：“我们从不劫客轮，尤其是中国客轮，除非是猪笼船。”
尹正纲没有马上说话，他只是拿眼正正地看着杨攀，看了很久，才忽而一笑。
“那就好。”他说。
听得这三个字，杨攀脸色变了变，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尹正纲像是跟他比赛谁先醉一样，干脆放弃杯子，直接提起酒瓶往嘴里灌，很快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好在意识里还保留着一分清明，能勉强把桌椅收拾了，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一夜无话。
早上尹正纲刚走到自己的办公房门口，便听得隔壁书房传来吵架的声音。
“我不管，现在什么事都是我一个人，我忙不过来，阳夏作战不利，国内一天三封电报催我筹款，我又不会分身，你一定得派个人帮我。”这是胡香秋的声音。
“哎呀五妹，我现在哪有人手帮你，你也看见了，文武堂里，够格帮你做事的，除了几个协理司理就是我了，你总不可能让我去帮你筹款吧，咱们那些司理协理，哪个不是身兼数职，又怎么抽得出时间来做你的事。”胡修武似乎被他这个妹妹磨得没了办法，语气里明显有示弱的成份。
尹正纲没再听下去，赶紧打开门进了自己的办公房，第一次跟那位五小姐见面的情形他还记忆犹新，他可不想又被她抓住什么现行。
他简单地整理了下房间，便来到书桌旁，意外地看到桌上放着一张电文，大概是半夜到的，他不在，守门人便自己打开房门放了进来。他拿起电文看了看，是新加坡发来的，落款是胡修文，自他做了胡修武的文书之后，这种电文不知收到了多少，所以并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胡修文在电文上说，他下礼拜就要回槟城来。
这倒是尹正纲以前没想过的，从最开始来槟城一直到现在，他和杨攀都没告诉任何一个人他们跟胡修文的交情，虽然这是出于一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自尊，可要是胡修文回来的时候提起这事，胡修武怕是会不高兴。
尹正纲愣在书桌前纠结了一两分钟，突然就像恍悟了一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这种小事也值得瞻前顾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电文，走出门去。
“你今天要不答应我，我就不走了。”胡香秋赌气地在椅子上坐下，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向大门，抓起门栓上的锁链。
“你要不答应，你也别想走。”
她气呼呼地说着，正要上锁，却听大门咣啷一声，她受惊的兔子一般向后跃出，堪堪避开撞过来的门扇。
“你干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冲刚踏了一只脚进屋的尹正纲叫道。
尹正纲目瞪口呆地看了眼怒不可遏地胡香秋，又看着书桌后忍俊不住的胡修武和梁晋，满脸的不知所措。
“正纲，有事啊，快进来快进来。”胡修武好不容易靠着清嗓子的功夫压住笑意，招了招手把尹正纲叫进去。
“修文老板来电说，下礼拜五他要回槟城。”尹正纲说着走过去，把手里的电文递给胡修武。
“哦，这下好了，大哥回来，某些人大概要老实了吧，整天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可怜人。”胡修武装模作样地道。
“可怜人，我才是可怜人。”胡香秋一听这话，就冲她哥哥吼起来。
“行了行了，小秋，你这是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你一边催我们的药，一边又叫我们抽出人手来帮你筹款，你到底是让我们做药还是让我们筹款，本来就缺人，你就算闹翻天，我们也没办法呀。”少见梁晋有这么正经的时候，看来商人世家出身的，再怎么纨绔，谈起生意来还是不马虎。
“缺人缺人，早就叫你爹派人过来，你就知道推。”胡香秋针锋相对。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说得轻松，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家定了多少货，又是阿司匹林又是奎宁又是吗啡，我爹那两个小厂加班加点都得做半年，哪里还有人派过来。”梁晋愁眉苦脸地道。
“要不干脆阿晋去得了。”胡修武道。
“饶了我。”梁晋举起双手来，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跟蒋元第当年那段恩怨，我去？恐怕连他蒋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蒋元第！尹正纲听得这个名字，心道，这不是槟城华侨商会的会长么？原来胡香秋是想找他筹款。
“我才不管你们谁推谁，总之今天你得给我个答复，要不别想离开这里。”胡香秋倒干脆，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口，翘起二郎腿坐在上面。
“我就奇怪了，这么些年，你们南洋分会可筹了不少款子了，要说这筹款的专门人才也不少，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人来帮你？”胡修武也不急，笑盈盈地看着胡香秋。
“他们要行还用得着我啊，二哥你也别废话了，给不给人，一句话。”胡香秋恼怒地道：“真是的，又不是找你要钱，这么小家子气干嘛。”
尹正纲看了看两边，觉得今天这事有点像家事，他一个外人呆在这里有点尴尬，便对胡修武道：“老板，没事我先出去了。”说完抬脚便走。
“等等！”胡修武一把拉住了他，看着他笑起来。这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让尹正纲觉得很不舒服。
“五妹，你看，正纲如何？”
“他？”胡香秋脸上立刻泛起一丝不屑：“二哥，你不想帮我也就算了，犯不着随便抓只死猫烂耗子来搪塞我吧。”
“小秋，怎么说话呢？”梁晋立刻打起抱不平来。
尹正纲也恼火得很，自己哪里得罪这位五小姐了，怎么她对自己老是这么刻薄？
“我怎么说话了？”胡香秋瞪圆了一双眼睛。别说，这姑娘发起怒来，脸上还真有几分英气。
梁晋大概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瘪了瘪嘴，不再说话。
“随便你要不要，你要人帮忙，我给你找来了，就是正纲，你自己看着办，别的没了。”胡修武也有些恼怒，这妹妹也太难缠了点。
“算了算了，聊胜于无吧。”胡香秋知道好脾气二哥的忍耐到极限了，只得不耐烦地摆摆手接受这个安排。
聊胜于无！尹正纲听得这话，脸色沉了下来。
“香秋小姐，如果你觉得在下只不过是死猫烂耗子，不如就算了，免得在下弄臭你的革命大业。”尹正纲双手搁在身前，脸上表情淡然，但任谁都听得出，他这话里有很大的怨气。
胡香秋本是个桀骜得不能再桀骜的性子，哪经得住他这番刺激，当即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冷笑道：“也好，本小姐也不屑于和你这种人为伍。”
“可惜你这位高尚的革命者做不到的事，我这种人却做得到，所以很多时候，死猫烂耗子，比一个革命党的用处大多了。”尹正纲依旧淡淡地回敬，全然不顾胡香秋已经勃然变色，脸色可怕。
“对了，我有些搞不懂，一件简简单单地筹款事宜而已，香秋小姐居然就能搞得鸡飞狗跳，这种本领，在下实在佩服。”
“简单！”胡香秋终于抓住尹正纲的话柄，肆无忌惮地嘲笑道：“二哥，你都招了些什么人啊，脑袋被门夹过的你也要？”
“五妹，过分了！”胡修武本来已经坐下，此刻听得胡香秋的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尹正纲却不恼，甚至还笑了笑，他拍了拍衬衫的袖口，这才慢吞吞地走向胡香秋，在她跟前站定，直视着她的双眼，很久都没动。
他这个奇怪的举动让胡修武和梁晋都有些愕然，却让胡香秋很局促。
“七天，你要多少钱我给你筹多少钱，如果不成，我随你处置，要我脑袋都行。”尹正纲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这话来。
“啊……”胡香秋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看着尹正纲那双眼睛，忽然有一种想逃的冲动，方才几乎快让她爆炸的怒火，也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天！尽管胡香秋根本不相信，但透过那双眼睛，她知道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人绝不是在开玩笑。
“正纲，尽心做事就是了，何必说这种话。”愣了半晌的胡修武终于回过神来，忙过来拉了拉尹正纲的衣袖。
尹正纲突然笑了，这笑让正与他面对面的胡香秋有种一片茫然的感觉，她发现自己竟然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人。
“不过有个条件。”尹正纲对胡修武躬了躬身子，敛了笑容，才道：“如果事情办成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只管说。”胡香秋终于反应过来，后退一步，离开尹正纲三尺以外。
“我要你对我说三个字。”尹正纲收回目光，淡淡地道。
“哪三个字？”
“对不起。”
天气凉爽，槟城终于有了一些冬天的样子，不过带来凉爽的却是一场已经连绵三天的雨，这是南洋这里典型的气候特征，人们早已习惯，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只是街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了一半，据说码头各家货栈的仓库也有不少被雨水泡了，弄得走在街上，到处都能听见抱怨声。
一大早胡香秋就来恒生路找尹正纲，两人约好今天要去拜访那位蒋元第蒋会长，可直到天光大亮，尹正纲还赖在床上，胡家五小姐进门之后二话不说端起一盆水就泼了过去。
尹正纲惊哇哇地从床上蹦起来，虽然也没口出什么怨言，却花了足足一个小时来收拾打扮，胡香秋尽管心急火燎，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他，谁叫她一盆水泼得那么准，就刚好把尹正纲准备今天要穿的衣裤淋得透湿呢。
上午八点的时候，两人出了门，胡香秋想要叫车，尹正纲却坚持要吃了早饭再上路，于是胡香秋又耐着性子陪他去一家小店吃早饭，好不容易等他细嚼慢咽地吞下最后一根油条，他又肚子痛要上茅房了。
胡香秋气得咬牙切齿，却因两人有赌约在先，不得不忍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若是尹正纲筹不到钱到时候怎么惩罚他，渐渐也就好过了些。
“你能不能快一些。”
见到从茅房出来的尹正纲慢慢吞吞的样子，胡香秋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快干嘛？”尹正纲一脸不在乎，把梁晋的神态学了个十足十。
“要都你这么办事，武汉三镇早尸山血海了。”
“要都你这么急于求成，那些尸山们死也求不得一个壮怀激烈，都是被你连累死的冤魂啊！”尹正纲说完这话，心头畅快至极，忍不住仰天大笑。
“我怎么急于求成了？”胡香秋在他身后跺脚大叫。
“你知道有钱人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你知道什么叫起床气吗？”尹正纲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摇着脑袋走路。
“我们现在这个时候上门，我保证你看不到好脸色。”
胡香秋不说话了，默默地跟在尹正纲身后，只是走得有些赌气，像是故意的，把地上的积水不停向前踢。尹正纲也不在意，犹自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在横街上。
差不多到十点的时候，两人才来到位于花之岬的海边别墅区，这是槟城的华人巨富聚居地，蒋元第就住在这里。花之岬不愧是花之岬，钻出林荫小道，入眼处尽是似锦繁花，也不知这里的园匠是如何培植的，好多中国北方的花种在这炎热之地竟也能争奇斗艳。
进了花之岬，雨停了，两人收起雨伞，一路闻着扑鼻花香，来到蒋家那幢堪比城堡的别墅前。
“呵，好壮观。”尹正纲回头对胡香秋笑了笑，却发现她好像有些紧张的样子，转而道：“别紧张，大不了就是不成，他还能把你吃了？”
胡香秋没有说话，白了他一眼，上前几步，拉响门铃。
丁零零响了好久，才终于有个管家打扮的人出来。
“请问两位找谁？”管家没开门，只是隔着厚厚的铁框玻璃门问话。
“烦请通报，同盟会胡香秋，受福建革命军政府所托，前来拜访蒋会长。”
“稍等。”管家警惕地拿眼瞄了瞄两人，转身去了，不过一会又跑回来，还是隔着门，道：“两位请回吧，老爷昨日出了远门，家里只有几位太太在，不方便接待外客。”
闭门羹，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胡香秋当然没有气馁，她勉力笑了笑，道：“老管家，您可能没听清我的话，我是同盟会胡香秋，蒋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