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李忠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为股票的涨跌，而是十月九日要到了。
十月九日，这是个令他伤心的日子，是老婆的忌日。三年了，整整三个年头了，每每想起老婆，李忠都在暗暗流泪。特别是快到这一天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夫妻恩爱几十年的情景，一件件的往事，在心里挥之不去，令他心痛不已。
老婆是因为去营业厅遭车祸而辞世的。不能形而上学地说炒股害死了自己的老婆，但如果不炒股，会有这样的灾难吗？世界上没有后悔药，要有，他会大把大把地吃，能把老婆吃活过来，他再也不会让她去炒股了。他知道那是幻想，是不可能的！
今天，老婆去世三周年了。儿女不在身边，他们昨天都打来了电话，还发来了悼念母亲的电文，寄托了他们的哀思。老婆和他都是外地人，都是大学毕业后分到这里的，在这个城市老婆的至亲就是他了，她唯一的一个亲人。一早起来，他就和单位要了车，坐车去了埋葬妻子骨灰的公墓。公墓在城外南山半山坡上，城里的人死去没处埋，大都把骨灰埋在这里，立上一个碑，以示纪念，以便活人四时八节来悼念。公墓里面一眼看不到头，全是墓碑。妻子的碑在第九排第十二个位置。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把放在自己房间、妻子遗像前的那盆淡色的并蒂莲端上了车，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路上和司机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怀念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公墓，他两手捧着这盆并蒂莲，把这盆淡色的并蒂莲，轻轻地放在妻子的墓碑前。
他放花的时候，把一朵朝着墓碑里的她，一朵朝着站在墓前的他。
他默默地站在墓前，双手合十，低着头祈祷着，喃喃地说：妻呀，我的爱妻！我在你墓碑前放了盆并蒂莲，它是你在世时我们最爱的花，是你常常用心浇灌的花。它和我们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是我们爱情的象征。今天，我把它拿来祭你，盆里的两朵花，一朵朝着你，一朵朝着我。你睁眼看看吧，朝你的一朵是我，朝我的一朵是你。是你的一朵低着头，花瓣上一丝丝的红，那是你脸上流出的血；是我的那一朵扬着头，那是我在狂呼苍天：天呐，你为什么要夺去我的爱妻？
你在世的时候，勤苦节俭，相夫教子，是个最标准的贤妻良母。你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和孩子，你常教导孩子要懂得老百姓种庄稼的艰难，要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你常常吃着剩饭剩菜，却不让我们吃……可你去的却是那样痛苦、突然。常言道，好人有好报，好人一生平安。这是怎么了，好人却没有得到好报？
……
他不停地在说着，说了许多许多话，泪水在苍老的脸上淌着。
他在这里整整呆了一上午。
他要多陪伴妻子一会儿。
太阳已经直射了下来，司机来催了他几次，说：“李总，十二点了，该吃中午饭了，咱们该回了。”
他这才擦干了眼泪，默默地离开了妻子，一路无言地回了家。
下午他来到营业厅，坐在电脑前，满脑满心仍然是妻子的影子，挥之不去，还在不时地流泪。
他的表情没有逃过宋翠莲的眼睛。宋翠莲关切地问：“李大哥，有啥事了？”
“没有。”他回答。
“那你……”宋翠莲一脸的疑惑。
“没有。”他压着内心的痛疼，摇着头。
“想开点吧！”宋翠莲劝着他，一脸悯意，“凡事别太上心。”她也不知啥事就劝说着。
李忠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李忠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木木地看着电脑上的股票。
他的神情影响了宋翠莲，她估摸着李忠遇上了什么不好当众说的伤心事，便想让他一个人静静，就没有和他再说话。可热心肠的人就是心肠热，心里就像有个火苗蹭蹭往上窜，不把问题弄清楚她是不会甘休的。
股市收盘了，往日，李忠走时总要和宋翠莲打个招呼，今天，李忠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起身走了。
宋翠莲看了李忠一眼，赶忙关了电脑，紧跟着也起身走了。出了营业厅的大门，宋翠莲紧赶几步追上了李忠。
宋翠莲再次关切地问：“李大哥，看你今天不高兴，那么伤心，发生了啥事？”
“没什么事。”李忠边走边说，没有停下脚步。
“有事就说出来，不要窝在心里。说出来就畅快了，窝在心里会生病的。”宋翠莲说。
李忠还是说：“没什么事。”
“没事，你掉啥泪？”宋翠莲有些不快，“李大哥，你是当过大领导的人，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是咋的？不愿跟我们说。”
“不是，不是，”李忠看宋翠莲把话说到这份上，赶忙说。他心想，宋翠莲是个热心人，也是一片好心，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了驴肝肺，便说：“今天，是我老伴去世三周年。”
“呀！”宋翠莲吃惊地看着李忠，这才知道李忠没了老婆，忙安慰说：“李大哥，节哀。”说完这句话，宋翠莲再没吭声，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宋翠莲憋不住又开口了：“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太难过了！孩子们都在跟前吗？”
“不在。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深圳。”
“那你一个人咋过哩！”
“就这样过嘛！”
“那咋行？”
“习惯了。”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
宋翠莲又开口了：“一个人怎么能过活？谁关心你的冷热，谁管你的吃穿，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还没等李忠说话，她又说上了：“三年都过去了，该找个人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注意着，有合适的介绍给你……”她也不管李忠同意不同意就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李忠的家属院，相互招手而别。
看了两个小时的股票，中午没有午睡，李忠有些困了，他开了房门，倒在床上，拉开被子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四点多了。他有个习惯，每天都要看香港卫视台的“李敖有话说”。
四点十五分，他打开电视，不几分钟，李敖就出来了，戴着眼镜，穿着他那红色的茄克上衣，开始侃侃而谈。
他对李敖的看法是：知识渊博，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谁都敢说，谁都敢骂，是知识的大师，台湾的狂人。电视里的李敖讲到了他年轻标致的夫人。那是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女人，从电视上看长得很漂亮。李敖说，他和她相识是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她拿着一本书看，看的就是李敖的书。他看这姑娘长得漂亮，就主动上去问话，并作了自我介绍……他有点自豪地说他比丈母娘年龄还要大……丈母娘开始不同意女儿嫁给他，可女儿非他不嫁，丈母娘没办法，只好任女儿去了……
李忠听着李敖的讲述，不由得羡慕起这对才子佳人。这心情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复。
他拿了根烟，默默地吸了起来，一边吸一边看着电视节目。
空荡荡的房子，就他一个人。
老婆在世的时候，他一回到家老伴就把茶端上来，把饭端上来，他好不自在。如今都得自己动手了。
看完了电视节目，已经快六点了，他关了电视。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今天吃什么呢？
老伴在世的时候，这个问题不要他考虑，一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老伴去世后，还上班时，他在单位吃完饭才回家，也不用自己考虑。如今退下来了，最普通的一日三餐的问题摆在了自己面前。
该吃一点了！他拿了包牛奶喝了，又吃了个苹果，就算是晚饭了。
这晚饭很简单，几下就吃了。吃完他又打开电视，看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又换了几个台，想看个故事片，电视上放的不是胡说八道的历史片就是搂搂抱抱的爱情片，要么就是离奇古怪的侦破片，没一个能让他看下去的。
他关了电视。该干什么呢？
今天他心里特别烦，报也不想看，书也不想看，什么事也不想干，于是站了起来，走出了家门，背着手向环城公园走去——他要去散散心，驱赶这烦闷的心情。
环城公园在高大的古城墙和护城河之间。原来这里蒿草丛生，瓦砾遍地，20世纪80年代末政府修补了古城墙之后，请部队挖了护城河里的淤泥，才把城墙与护城河之间修成了公园。环城公园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花草，水泥路弯弯曲曲地在花草树木之间穿过，隔一段，或在路边或在树木花草之间就有供游人休息的石椅。
环城公园这几年开始不收费了，来这里的人比较多，这里是人们休闲的场所。
十一月的傍晚，天已大黑了，但环城公园里零零星星还有游人，黑影下一对对青年男女相依相偎。
李忠背着手，缓缓地在曲径上走着。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脚下有点累，便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
环城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该回家的都回去了，李忠坐在那里吸着烟，并没有回家的愿望。回到家是一个人，在这里也是一个人，回不回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里还有些清凉，空气比家里好，不如多呆一会。
他坐在那里吸着烟。远远地一个黑影顺着曲径走了过来。
“还有人和他一样没有回家。”李忠这样想着，黑影渐渐走近了。他看清了，是个女的。
那女的缓缓地走到他跟前，看了看他问：“先生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这女的，中等身材，四十几岁，长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走？”
“烦，一个人转转。”女的说。
“怎么，你也烦？”李忠脱口而出。
“我男人找了个小妖精，不要我了。”
李忠心想，现在这社会，男的有几个臭钱就找个小的，什么二奶、三奶，全然不懂“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看来这女人也是个不幸的人呀！他向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我能在你这里坐坐吗？”女的显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李忠愣住了，风高月黑夜，怎么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坐在一起呢？他提高了警惕，说：“我马上要走了。”
“也就坐坐，说说话，心里好受一些。”说着女的就坐在了他的石椅上，和他并排坐着，女人身上的香味阵阵袭来。
蓦然，他想到最近发生在古城的事。几个老汉相继失踪，其中有一个老汉就和他住的不远。那老汉做生意赚了些钱，平时穿着考究，戴着硕大的金戒指，特招人注目。老人家有个喜好，爱鸟，家里养了好几只五颜六色、招人喜欢的鸟。他有事没事就爱去鸟市转，如果发现了好鸟，不论价钱多贵都要买。
一天，他又去鸟市转，一个年轻的女的早把他盯上了，摸清了他爱鸟的秉性，主动上前和他搭话，说她家养了几只好鸟，本市少见，要他去看。他听说有好鸟，就来了情绪。那女的热情地搀着老汉的手臂，把香喷喷的身体紧靠着老汉的身子。这老汉既是个爱鸟的人，也是个好色之徒，被这香喷喷、软绵绵的身子一靠，便魂都没了，脚下轻飘飘的，轻易地随着女的上了出租车。到了车上，女的紧挨老汉坐着，不时地抛着媚眼，逗得老汉跟她越挨越近……
老汉只管和女的卿卿我我，哪管车向哪里开，出租车开到了郊外一个偏僻的地方。女的把老汉领进了一个荒凉的小院落，出来了几个男女，女的对这几个人使了个眼色，老汉就被推进了一个黑房子。女的说老汉调戏她，老汉被痛打一顿之后，手上的金戒指没了，身上的钱也没了。可怜年过古稀的老人被打得走都走不动，像死狗一样被抛在了荒郊野外。十几天后，当家人找见他时，他早已命丧黄泉了。
还有几个老汉也都在前一段时间不是在市场就是在公园相继失踪了。据说，本市有一个专门以色情作诱饵诈骗老人的集团，公安局正在努力破案。
想到这里，李忠不寒而栗，更加提高了警惕，回头看那女的，正把屁股向他慢慢地移动，似乎要和他坐得更近一些，神情也有些暧昧。
他紧张地站了起来，说：“我要走了！”说着，抬腿就走。
“哎，哎，你这人咋了，怎么走了？”女的不解地问，伸手就想拉他。
李忠把手向后一甩，拨开了她的手。
“真是个怪老汉。”女的嘟囔着说，“说说话能把你吃了！”
他刚离开那女的就看到有几个黑影走了过来。
他怀疑这些黑影和那女的是一伙的，心想多亏自己警惕性高，断然地离开了那女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心里更加怕了，走得更快了。
回到家里，李忠余悸未消，心还在跳，喝了几口水，压压慌乱的心情。他把电视打开后又关了，关了又打开，全无心情看，想上床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自己贤惠的妻子，想到了宋翠莲要给他找老伴，想到了李敖娶了年轻漂亮的媳妇，想到了今夜碰上的那个奇怪的女人……
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我要不要也找个老伴？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夜，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妻子姗姗而来，还带了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人，对他说：“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就让这个妹妹照顾你吧！”说完扭身就要走。李忠急了，嘴里喊着：“不要，不要。你不能走，不能走！”忙用手去拉，却怎么也拉不住。
他被惊醒了，再也睡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