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涧派谷中，竹林婉转深处，显现出一个小小的积水小潭，潭水看起来清澈灵动，潭旁堆起几块光滑的大石，看起来已是年岁已久。一块平坦的大石上显现出两个身影，一个略显佝偻，一个稚嫩。
“和你说的挺清楚了吗？问你话呢！”泉音老头一边忙着一筷子一筷子地将盘里的菜往嘴里送，一边对着身前同样是盘腿坐着的小六说着话。二人正面对坐，身前放着几盆卖相相当不错的菜肴。
小六身前同样有双筷子，但一向活泼的小六却没有动筷子，一双稚眉锁在一起，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兔崽子问你话呢！”泉音老头脱下左脚的草鞋，朝着小六脑袋上便扇了过去。
小六一下吃痛，眉头倒是松了松，有些不情愿地道：
“师傅，哪有媳妇领回家没几日，便就要送出去的道理啊。”
泉音拿起草鞋又要扇去，破口大骂道：
“你小子耳朵给屎堵上了？！老头子说了那么多听不懂吗？”
小六这次也没躲那草鞋，自己有些发愣。泉音也没真得拍下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
“与你说了，那清一是大派！法宝灵药无数，清一山又是清气浓郁，更适合修道者的根基修炼，那张元花奈梅雨苑首座，一身溢神之术诡异莫测，能耐不小，小九拜她门下只有享福的份，绝受不了苦！咱家这老少几个大老爷么，照顾个小姑娘实在没什么能耐！”
小六抬起头，不服地道：
“师傅，那清一山再好，与我们自家小谷比，如何？”
泉音道：
“自然是自家小谷好！”
小六道：
“二姐身为女娃子，自小也在家中长大，可曾见过受过多般苦？”
泉音道：
“二妞那是聪明，为师宠还来不及呢！”
小六又道：
“那张元花与师傅相比，可在师傅手下走下几招？”
泉音思虑一下，道：
“偷袭得话，最多三招！”
似乎泉音对于偷袭什么手段的，根本不在乎，很坦然地答道。这种答案要是让万山中的门派听到，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堂堂清一山梅雨苑首座张元花，在你这根本叫不上名号的老头手上走不过三招？尽管是偷袭，可那张元花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万山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三招实在太夸张！
可小六相信，面前的老头可是他师傅。小六道：
“既然如此，师尊为何不收小九为徒？”
泉音像看白痴一样地盯着小六，片刻后，一只破烂的草鞋还是重重地敲在了小六脑袋上！
“兔崽子平常看起来挺活泛的，关键时候笨得和什么一样！当初收你二姐一个便已坏了祖宗规矩，你是想让老头子我背一个违逆祖训的大罪吗？再言，我且问你，你认为为师还有什么能给小九，你们师兄弟八人便将东西分了个干净，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六当然知道师尊说的‘东西’是什么，摸了摸插在头上的半根筷子，他也当然知道，自家师傅若是真收小九为徒，没有那东西是不可能的！
“为师给你和小九定个亲事，到了岁数，便让你去将小九接了回来！”
小六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说什么。
……
自清一山众人到这空涧派谷中也有六七日的光景了，张元花身上的伤也是好的七七八八了，自家大徒弟也在几日前醒来，这几日的伤情已是明显好转，但仍卧床静养着，每日都是清一山的三个女弟子轮番照顾着，老四“多重七”每日将饭菜做好，端到屋前，再由三个女弟子端着送进去。
说起这饭菜，清一山众人还是唏嘘感叹了一番，修真者，功法之外，天地之内，不可生过多贪念，甚至食欲也将随着修为的增加而逐渐减弱，甚至传说中的大修行者都将辟谷不食，以清气为其根源。
但，人毕竟是人，只要没有坐地成仙，便一定会有欲。比如这口腹之欲，特别这刚入道无多时的道门小童，看见好吃的，还是照样会流口水，清一山在万山中是顶尖的门派，不仅仅是在修为方面，这伙房的大厨也必定是顶级的，这饭菜必定是往世俗皇家的标准做的，按理说，这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清一山众人，对这空涧派的小菜小汤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是，说“留恋”一点都不过分，最挑嘴的陆吉安已经有些犯愁了，这在空涧派待了这些天，吃着那书生“多重七”做的饭菜，已经开始发愁若是日后回了清一山，吃不到如此好吃的饭菜，该如何是好！
这多重七整日一身书生的模样，却整日往厨房中跑，他的几个师弟除了给他打打下手，都是帮不上什么忙，必定都是他掌勺做饭，色香味不缺其一！
这样的家伙在张元花眼中已是不知如何考量了，修为不低，却整日洗衣做饭，这些个事情若是放在清一山，必定被逐出山门，罪过便是：不思进取。
张元花不是没有想过将这多重七弄回自家清一山去，如此的好苗子真是不想让他在这坏了前途，泉音老头当初一句话说什么老三一只手打得多重七哭，张元花是真没当真，若是按照这岁数来看，那老三必定是大不了几岁，若是真是如此天赋，还不逆了天断了地了！
当然，有件事张元花还是要考虑的，这孩子听那泉音的意思本就是孤儿，从小养大的，若是这般感情，那有三分良心也不会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更何况这多重七甘愿在伙房忙里忙外的，孝心也不止三分！
还是别做这种无聊之举了！张元花心中还是有些可惜的！要是早点被清一派发现，诶……
不过也还好，似乎捡了另一个宝。
……
……
“小媳妇”
小六坐在小板凳上，双脚合拢，双手膝上，显得异常规矩！
“小相公，你说。”
小九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也是规规矩矩地一副女儿家模样。
两小孩坐在来时涧口旁的空地上，显然是有些事情不愿让别人听见，但为了显得此事的正式，小六特意搬来了那日师傅与张元花坐过的竹板凳。
在他们家，这竹板凳便是师傅的特座，是家里唯一显得出气氛的具器了！
两个小人都是屁大点孩子，有一个前些日子还在十四城中要饭。小六算是大一些的，双脚正正好着地，小九的脚坐在竹板凳上，还差地面一小节。
“师傅说，要送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小九歪着脑袋有些疑惑。
“师傅说，要让小九去学本事！”
小六渐渐低下了头，似乎是不敢多说，这回小九也没有马上又问出什么新问题，半响，小九声音少了几分羞涩，多了些生硬，道：
“学什么本事？”
小六抬起头道：
“那天四哥与那郭师姐争斗，二人施的法，你可觉得玄妙？”
小九道：
“自然神奇！”
小六道：
“那便是本事！”
小九道：
“可娘说，活着便是天大的本事了，小九不想要那样的本事！小九有馒头吃便是本事。有小相公你便是最大的本事”
小九已有些哭腔。
小六道：
“小媳妇，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将你送走，但师傅说了，你在那学本事的地方更好，比这好！”
小九两只大眼睛雾气朦胧，眼巴巴地望着小六，道：
“小六觉得是这家中好还是那好？”
小六道：
“自然是家中好”小六知道自己又掉进了自己给师傅问的圈中了。
“那为何还不要小九了？”小九眼看便要将泪珠子一股脑地浇出来。小六赶忙道：
“小媳妇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是不要你了？师傅说了，已是同意了我两的亲，到了岁数，便将小媳妇你接回来！”
听到师傅同意了亲事，小九稍稍忍了忍眼泪，道：
“那……那小相公，你且告诉我，学了本事有何用处？”
小六见自己媳妇不哭了，稍稍轻松了些，挠了挠后脑勺，道：
“师傅说你是难得的灵根，不修道法实在有违天理，而这本事学起来，自然是厉害了，师傅说我爱耍小聪明，难成大出息，那小媳妇你厉害了之后便可护我了啊，到时我便是再不济，有个媳妇给我撑腰，不也横着走，哈哈……”
小六编着这段话有好些日子了，总以为能说的圆滑，但还是忍不住伤心起来，自己捡回来的“媳妇”，哪是这般容易放手的！就算是个孩子，也是个知人情的孩子！
小九脸上还是挂上了眼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顺着小脸滑下来，小九声音颤抖地抽泣道：
“若是这……这般，我……我便去学，以后好照顾小相……相公你！呜呜呜……”
小六强抿着嘴唇，站起身来，走到小九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手绢，笨拙地在小九脸上擦着泪花花。
擦完了左脸，擦右脸。
小九什么也没做，只是放肆地哭着，让小六笨拙地帮她擦着泪。
不多时，伴着涧水声，谷中荡着两个孩子伤心的哭声。
小九很怀念这样的哭声，上一次是娘走的时候，娘甚至没抬手给她擦擦小脸。
小六很讨厌这种感觉，他很清楚地记得他曾经也是这样哭过，但他却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哭……
……
又过了几日，张元花一行走了，临走前，小九给张元花磕了头端了水，成为了张元花的小弟子。
小六让小九等着他。小九让小六快些来接她，她怕自己会变，小六说：“变就变吧，姑娘总是要变的”。
小九坐上张元花的法器，腾空而去，不曾回头。
小六回身回了木屋，不曾回头。
……
那道山涧再没有人寻到过，也再没有买酒郎出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