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儿瞪眼道:“我不是跟你介绍了吗?冒冒失失的,连我们HTR的老板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你做的哪门子销售经理?喝的是哪门子干醋?”
我终于进入新公司上班了。新公司总共只有十几号人,除了老板的总经理室和财务部的独立办公室,其他人暂时都挤在外面的办公大厅里。“销售部”就在公司办公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用几块矮屏风隔开,算是相对独立。我的位子在这个角落的最后面,而且有一台不错的电脑。销售部的“地盘上”摆了八张办公桌,但目前只有四个人。老板说以后还会发展扩大,暂时就这样吧。看来我这个小经理不大好做,归我管的三个人中,谢志刚是老板的亲戚,邓树青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只有郑琼小姐是和我一起来的新手。而且我只是个“见习”的部门经理,在两位老员工的眼里恐怕不会有什么分量。
谢志刚三十多岁,完全不符合我“不要抱怨生活”的信条。他长着一张郁郁不得志的苦瓜脸,张大眼睛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像幼儿园小朋友在纸上涂鸦的水波纹,头发则像他们涂鸦的树冠。而且他总在“抱怨生活”,抱怨的内容大体跟他的工作没什么关系,表明工作对他来讲还不是什么头疼的事。“这浑小子总不让人省心,早上起来又跟他奶奶吵架了。”他冲着邓树青吐苦水,看来邓树青正是他的倾诉对象,“他奶奶也真是,孩子不会做作业教他不就完了吗?从昨晚就逼着他自己写,他妈妈看不过眼要自己来教,他奶奶还不让,非得让孩子自己做,吵吵闹闹了一晚上,连早上也不让人安心睡觉,一觉醒来又在吵。”邓树青出主意:“让一个人来教就行了,奶奶教的时候嫂子最好就不要管了,否则小孩不知道听谁的好。”谢志刚说:“我哪有这么好命?搞得里外不是人,老婆和老妈反倒都怨起我来。”邓树青安慰他:“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想开点吧。”谢志刚愤愤不平地说:“学校也真够莫名其妙的,你说一年级的学生,谁会写两百字的日记?小孩子回家不是做作业就是看电视,你让他怎么写?写我今天做了什么作业看了什么电视吗?这不是难为家长,没事找事吗?”邓树青说:“还好我还是单身,看来单身也有单身的好处。”
邓树青大概二十七八岁,他在说最后这句话时用了颇为意味深长的语气。这句话的对象显然不是谢志刚,而是坐在他前面的郑琼,所以这一句话里头连用了三个“单身”突出重点。然而他的言行举止表示他并不愿意“单身”,这时候他拿眼睛往郑琼小姐的背影瞄了又瞄,搭讪说:“大学生,刚出来工作的感觉怎么样?”这几天邓树青总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光亮,身上洒了浓浓的松香味的香水,不时对郑小姐关心有加。我正好对这种气味很敏感,原因是之前有一次有幸出了一次差,长途大巴上的厕所就是用了这种香水味的空气清新剂,而我很不幸就坐在厕所边的位子,香水和厕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我一路头晕脑涨,欲吐不能。这味道印证了条件反射的科学理论,我这时候似乎又像坐在大巴厕所边那个位置上忍受胃里的翻腾。
郑小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现在的眼镜样式精致,纤细小巧,简直可以媲美项链和手镯之类的装饰品,正符合眼下男人们对女性的审美观,不像前几年的眼镜又宽又大又凸,两百米开外就可以看得见闪着的白光,像金鱼凸出的大眼睛。郑小姐皮肤白皙,长发披肩,语音轻柔清晰,穿了合体的职业套装,戴了眼镜更显出她斯文秀气的高雅气质,难怪邓树青要垂涎三尺,大献殷勤。可是郑小姐不为所动,她显然很明白这里谁是她的上司,尽管邓树青已经有意无意地告诉过她自己是老板娘的亲戚,然而以她的聪明,也判断得出既然邓树青是老板娘的什么亲戚,为何这么久还混不上一个部门经理,还要受一位新进来的年轻人领导。这时候她听了邓树青的话不卑不亢地回答:“我算什么大学生,洪经理才是响当当的正牌大学毕业的。”她拿了一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表格走到我面前很有礼貌地说:“洪经理,这是您要我整理的资料,您看看有什么问题,需不需要修改一下?”
我翻了翻表格说:“很好。各位,咱们现在到会议室开个小会,讨论一下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大概半个小时,请大家拿了笔记本和笔到会议室去。”
做上司的诀窍我还没有学到多少,不过也并不是一无所知。总之,除了压力大一点,要在业绩上对老板有所交代,其他的事情都比做下属来得容易。比如一个下属如果沉默寡言,或者坐在座位上发呆,那是行不通的。他自己也会觉得惴惴不安,需要躲避着别人的眼光,或者装模作样拿支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而做上司就不一样,你大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等别人来揣摩你的心理。也许别人会认为你正运筹帷幄,觉得你深不可测。做上司要的就是这么一点深不可测。水至清则无鱼,不管有鱼没鱼,先搞浑浊了再说,别人就看不清你。人对未知的东西多少都有一些畏惧,这是人性的弱点,须好好利用。如果你居然有闲余时间去喝喝咖啡,钓钓鱼,跟客户打打麻将,那是更高的层次,我这时候自认还达不到。不过连洪安儿都说我沉默寡言,可见这点我不需要装出来,天生就是这样。所以谢志刚和邓树青虽然都是有关系的老员工,见我按兵不动,摸不清我的底细,也都不敢造次,除了说说工作之外的牢骚话,跟女同事调剂一下气氛,目前对我表面上还是挺恭敬的。
当然树立威信并不能单靠高深莫测,否则黔驴技穷之时,露出了真面目,那是要惹人笑话的。所以要点之二,是要取得老板的支持。这点与前一点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做法却要截然相反。你对老板决不能沉默寡言做深沉状,让他觉得你比他还高深莫测,这是自找麻烦。你应该掏心掏肺,胸无城府,事无巨细,最好是早请示晚汇报。当然不能一味溜须拍马,那是自认没有能力的表现,国营单位可以,私人企业老板大多不吃这一套,除非企业已经上了轨道和规模,官僚主义已经盛行——我琢磨不出如此高深的道理,谢宝忠这么跟我探讨过的——你必须在要紧处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但要将这些见解融合在老板的言谈中,这样他会认为这是他自己的见解,而你刚好理解而且愿意执行他的见解,这是需要相当高的技巧的。就比如一个人棋艺高超,要和上司下棋,赢棋固然不难,要杀得天昏地暗,老板过足了棋瘾,而你刚好输了一步,这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并没有如此的本事,只好勉力为之。为了这份目前四千块、两个月后也许是六千块的薪水,哪怕耗尽自己的精力和才智。晚上在家加班加点苦读营销和机械类书籍,早上向老板汇报我要做什么事,白天向两位老员工要以前的业务资料,找技术部的人了解产品性能,到财务部查找有关的报表,拟定业务流程,制订计划表。一边不停地收集资料,熟悉业务程序,一边下班前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汇报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等等。
若干天下来,看样子郑总经理暂时还是认可我的工作。有一次他跑到我座位旁拍拍我的肩膀,总共拍了两下:“不错,就这么干,相信你们会出成绩的,起码要先把工作热情带动起来。”我有点受宠若惊,这比我跑十次总经理办公室强多了,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
我趁热打铁拿出一叠资料说:“谢谢郑总,我准备从明天开始分组拜访客户,我和郑琼一组,邓兄和谢兄一组。按照您的指示精神,这是我准备的客户资料,里面有联系人的地址、电话和主要负责人的资料等等。我们目前需要做到的是确认他们具体哪个人负责机械配件项目,目前用什么品牌的产品,大概的价格多少,他们有什么特殊的需求。这是我设计的客户档案表,我们每拜访一个客户回来之后都会填写这些内容,以后不断补充,这样,以后我们公司就会有越来越多详尽的客户档案——您觉得还有需要补充改进的内容吗?”
“就这么干吧,边实践,边改进,有什么困难跟我说。”郑总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要的正是这句话,我要的正是这个机会。我这叫狐假虎威,我知道要让两位老员工心甘情愿地打电话约客户然后出去拜访那是一件难事,我一直没有把握。万一我开了口而他们找什么借口来个阳奉阴违,甚至不予理睬,事情就难办了,我这见习经理恐怕就很难当下去了,所以我一直按兵不动。这下可好,我是“遵照总经理的指示精神”,而总经理说“就这么干吧”,省下了许多麻烦不说,更可见郑总是站在我一边的,下面的工作好办多了。
郑总今年三十六岁,头发稀疏,脸色晦暗,眼眶下有发黑的眼袋,即便是在中午也常常闻到他隔夜的酒气,证明他交际广泛,夜生活相当丰富——夜夜笙歌的人大多如此。他来公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供在总经理室的财神爷上香祷告。据老员工们说,郑总不仅对财神爷很虔诚,对各路神仙也都不敢怠慢,周围稍有名气的寺庙道观都曾沾了他不少光。而且各路神仙显然对他也相当眷顾垂青,给他的回报相当丰厚。这几年来,郑总称得上是顺风顺水,据他自己所言,前几年做的是塑料、钢材、废纸等进口生意,狠赚了一笔,因为他有门路搞到批文。这两年政策变了,该走正道做正当生意,所以转型做食品进口,成了一家瑞士奶粉企业的代理商。去年开始多元化经营,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红酒和机械配件的项目。据他所说,他最看好机械配件项目,所以专门成立了这家机械设备公司,亲自在这里压阵,而将其他生意都交给夫人打理。看来谢宝中说得没错,他在某一个思想熠熠生辉的晚上对我说:“你别看那些有钱人道貌岸然的,他们大多都有原罪。”
“要舍得花钱,没有行不通的路,没有打不通的关系,不就是钱吗?”这是郑总的口头禅。
自从郑总亲自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果然三位同事对我刮目相看。下午我分派了任务,次日开始,各人分头行动,打电话,约客户,见面拜访,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然而成绩才是硬道理。邓、谢二人手上有老客户的单,那是老板前段时间留下来给他们的专用业务。我和郑琼却还在无头苍蝇似的奔忙。所谓财大气粗,反过来讲就是兜里没钱心里发慌。郑总虽然发话“要舍得花钱”,可是钱并不在我口袋里,总不能见了人就请吃饭,垫钱我是垫不起的,而且因为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请示郑总请客报销的额度。所以虽然颇见了许多“潜在客户”,上班差不多两个月,“客户档案”建立了不少,饭还没请过一次,业务也没接下一单,看来黔驴技穷之时将至,我不禁暗暗着急起来。
洪安儿在我来到新公司后很快也找到了工作,说在一家公司当助理。我问她什么公司,什么人的助理,她说暂时保密,这丫头居然还对我保密!一开始她跟我一样,晚上在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草草翻看资料,有时候还跑到图书馆查书。过不了几天,回来得也晚了,有时候还一身酒气。问她干什么,说是应酬。“应酬?有什么好应酬的,刚上班就要应酬吗?”我觉得奇怪。“工作嘛,身不由己。”她这么回答。奇怪,这是什么话?“身不由己”的前一句就是“人在江湖”,这些话通常不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女孩应该说的,似乎她已经变成一个老江湖。但她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
某一天下班之后,我正挤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过一听,居然是洪安儿打来的,说晚上有应酬,晚点回家,晚饭你自理吧。“丫头,哪里来的手机?”我问她。“公司给我的,我还有事,晚上见。”这丫头匆匆挂了电话。公司给的?我一个部门经理也没有给我配手机,我只是将原来那部旧手机缴了费重新启用,她刚工作一个多月就配了手机?真是不可思议。
某一次,洪安儿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脸上红扑扑的,带着酒味,还混杂着香水的味道,身上穿一套时髦得体的浅咖啡色职业直筒裙套装,皮鞋也换成新的,头发烫成波浪形,整个一个高级白领的装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换下来的旧衣物。见我睁大了眼惊讶得合不拢嘴,洪安儿在原地转了一圈问我:“怎么样?漂亮吗?这样会不会成熟一点,不会像个毛丫头了?”我愣了半天,问这些是从哪里来的。“老板给的,说是工作需要,今天下午要见一个大客户,临时买给我的。”她眨了眨眼说。
我喊了起来:“工作需要?你越来越不可理解了。不对,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你到底去了什么公司?你到底在做什么?真有这种公司吗?”
“真有,才刚刚开始呢。”洪安儿不无自豪地说。
晚上我又睁大了眼睛辗转反侧,想破了头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洪安儿既然说暂时保密,我不便再问什么,况且其实我刚才已经问了,她并没有回答。我不是一个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人,但她就在我的身边,一个活生生的女孩。我除了有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不顺畅感觉,更多的还是一种心理上的落差产生的失落感。这情形就像自己的一个自小亲密温顺、对你百般依赖无话不谈的孩子,当一切成为习惯,突然有一天她却有了自己的秘密,这时候显示出一种独立的姿态不愿意再让你走进她的内心世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是洪安儿正有滋有味、心安理得地酣睡在我卧榻之侧,可见她并非“他人”,我应该是她的亲人,但她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呢?我为什么对她的变化很在意?她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我喜欢她吧?我有多喜欢她?不止一点吧?她是不是喜欢我?有一点吧?不止一点吧?
事情好像有不可遏止的势头,而且发展的趋势总出乎我想象之外。
第二天早上,洪安儿照例一早起来为我准备早餐。还好,她似乎没有因为有了一份看起来很不错而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工作而刻意改变什么。尽管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她的神情很自然,这让我又踏实了一些。早餐之后她说要送我去上班,那也没有什么,两个人一起外出上班也是很顺便的事。
出了门,洪安儿径直领着我来到村口的停车场,说要给我一点惊喜。我心里正觉得奇怪,到停车场来干什么?她朝一辆停在那里的红色小汽车走去,从手袋里掏出遥控器按了一下,汽车门打开了。我呆立当地,晕头转向,揉了揉眼睛。没错,这里是村口的停车场,洪安儿正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员的座位,向我招手示意我坐上汽车。我讷讷地问是谁的汽车,她说是公司刚给她配的。我讷讷地问到底是什么公司,真有这么阔绰吗。她说是工作需要,暂时保密。
保密,保密!对了,保不保密有什么关系?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手机、香水、新衣服、汽车,汽车之后是什么?不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