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说:“我是说,想象力就是它们的翅膀,心灵的翅膀,插上了翅膀,它们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我若有所思。真神,她这一番虚无缥缈的话还真让我好像插上了翅膀。
几个月后,春天来临,柳绿花红。
我压抑已久的“事业心”也像春风里的野草般疯长,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我的“销售团队”已经从四个人摇身一变成了八个人,初具“规模”了。我的头衔自然去掉了“见习”二字,月薪自然也是六千元起,而且有不少提成。我还清了所有债务,抽空去考了汽车驾驶证,换了崭新的手机,穿上不俗的品牌服装。我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大,我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广。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等级理论”,我目前的需求层次从最基本的“生理上的需求”来了个三级跳,一跃而成为对“尊重的需求”,而且隐隐然正在向最高层次“自我实现的需求”挺进。我的自尊心先是像一只受到安抚的猫妥妥帖帖地蜷曲在温暖的窝里,之后这只猫睡醒了不安于现状,不时跳到屋顶巡视自己的地盘,俨然一位检阅队列的将军。
我其实还是告诫过自己,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变,我并不见得比几个月前更聪明或者力气更大一些,也没有变得更高尚。不过这几乎是所有“领导”的通病:张三当上了副科长,再不肯去挤公共汽车,这并非他真的胖得挤不上车门,而是觉得身份不同,再不愿意去跟普通百姓的汗臭味混在一起。这叫“自大”。“自大”一词之关键在于“自”,自以为之意也,本身并不见得“大”了多少。
高明的老板会尽量满足你自认为的“高层次需求”,这比“低层次需求”的成本低多了。比如他要满足你生理上的需求是要白花花的银子的,远不如拍拍你的肩膀说上几句掏心掏肺的好话来得省事,而且部属往往因此感恩戴德视为知己,何乐而不为?历来伟人大多是这种“会用人”的高手,比如刘备之于赵子龙,比如宋江之于李逵,旁观者很为李逵们愤愤不平,李逵们却一边任劳任怨一边沾沾自喜,奈何?
郑总当然没有刘备和宋江的水平,我也并非赵子龙和李逵。“钱不是最重要的。”郑总改了口头禅,“要做正确的事,人只要活着都在做事,只有正确和不正确之分。”我当然知道他的把戏,然而我也忍不住“任劳任怨、沾沾自喜”。我“任劳任怨”是因为我现在是个大忙人,睡眠不足,早出晚归,电话整天响个不停。培训新人,拜访客户,计划、组织、协调、指挥、控制、汇报、应酬都是我的日常工作,而我的信条偏偏又是“不要埋怨生活”,不任劳任怨还能怎么样?我“沾沾自喜”不仅是因为我现在自以为成了公司的栋梁,自以为公司有很多事都离不开我,而且因为洪安儿这段时间真的不再为我做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事,而我居然能够得心应手应付眼前的事务,这证明我还是有一点实力的。
洪安儿现在准时上下班,很少再有什么应酬,也不再过问我的公事。晚上我们看电影,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只好跑到过道上接听。“什么事?”回来的时候她问我,我说:“郑总说有事让我出去一趟,不管他了,我正陪着你这个大客户呢,继续看电影吧。”有一次我正和她在花前月下接吻,手机铃声又不识趣地响了,我只好接听,挂了电话我愤愤地说:“什么鸡毛蒜皮的屁事也来找我,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她淡淡一笑说:“看来你真成了大忙人了。”
我和郑总走得很近,越来越近,这是游戏规则、自然规律,只要你还想在这里做,而且又有“高层次需求”,就必须、必然这么做。这不免让我不得不涉及他的私人生活。众所周知,郑总夜生活很丰富,几乎夜夜笙歌。于是我晚上也忙了起来。最初是陪他晚上吃饭喝酒,后来是陪他第二场,当然,如果有第三场我是坚决不陪的。
一开始洪安儿好像也没说什么。数次之后,我醉醺醺满身酒气地回家,洪安儿问我:“喝这么多干吗?哪有这么多应酬?”我说:“工作应酬,今天推托不掉。”过两天我又醉醺醺满身酒气地回家,洪安儿皱着眉头问我:“今天又推托不掉?我要跟你们那个姓郑的提意见了,怎么越来越晚了?”
我幡然醒悟,觉得这样对待洪安儿有点说不过去,况且我对这种无聊应酬越来越觉得厌烦。所谓应酬,无非就是各怀目的,各自施展权谋,戴着伪装的面具假惺惺地表达自己的真诚,否则喝酒称不上“酒局”,吃饭称不上“饭局”。所谓“局”者,“设局”之“局”也,俗称“圈套”。有事没事奔赴各种“圈套”,这不是我的本事,所以应酬对我来说是件累活,我越来越觉得厌烦。
我歉然说:“我也身不由己,这种饭局真没意思,以后尽量不去了。安儿,你也不用跟他说什么。”
收敛了几天,我又不得不醉醺醺地回家。洪安儿脸色不豫,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拿了拖鞋给我,帮我脱下外套。
“满身酒气,以前倒没怎么见你喝酒,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抖动着我的外套,用鼻子嗅了嗅,皱起眉头问,“怎么有女人的香水味?”
我浑身燥热,一阵心虚的慌乱,结结巴巴说:“安儿,别误会……免不了有一些逢场作戏的场面,我只是跟她们喝酒,连碰也没碰她们一下。今天郑总说来的是大客户,叫了几位陪酒小姐,我不得已跟她们喝了几杯酒……哪里有香水味?”这是实话,我确实只跟她们喝酒,而且尽量避免与她们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乌烟瘴气的场面提早溜了出来。
洪安儿肃然说:“你可要小心,你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吗?”
我慌忙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这种人……哪里有香水味?”
“你不知道我的嗅觉也很灵敏吗?当然,几乎闻不出来。”洪安儿似笑非笑,“男人是不是都这德性?得陇望蜀,我以为你是个例外,你是不是个例外?”
我讷讷地说:“我……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发誓我没有……”
她叹气说:“好了,女人总相信这种誓言,总愿意相信自己的男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我也相信。我只是问你,你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吗?这种趋势不大对头呀。”
我轻吁了一口气,可是心里并不轻松。是啊,我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吗?她说的一点没错,这种趋势不大对头。我挥了挥手,可是挥不去什么,只好抱住头沉重地说:“我也是无可奈何才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挺烦的,其实我也挺烦的。”
她沉默片刻,缓缓说:“最近你总是说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什么的,你好像过得并不快乐。你不是说希望掌握自己的生活吗?我以为这样做你就可以把握自己的方向,可以更自由更快乐,可是你并没有比以前更快乐,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语音干涩。
“那你到底希望有什么样的生活?”她凝望着我,眼中有不解之意。
我无言以对。我梦寐以求的生活看来并非如我想象的一样。我现在有了一份收入颇丰、有头有脸的工作,有一位美貌与智慧并重、温柔善良、热情大方而且处处为我着想的恋人,所谓春风得意,羡煞旁人。可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烦恼?真是人心不足啊。我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跟我讲了无数次的故事,没记错的话是一则格林童话,说的是一个穷老渔夫有一天捕到一条金鱼,这条神奇的金鱼开口对老渔夫说,如果放了它,今后它会满足他提出的所有要求。渔夫是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就把金鱼放回海里了。他回到家,家里有一个贪婪的老伴,得知渔夫的做法后勃然大怒,于是不断逼迫老渔夫向金鱼索取。贪婪之心不断膨胀,从索取食物、金钱、房屋、仆人,到自己想做皇帝、神仙……最后,金鱼发怒了,它收回了所有的东西,老渔夫又变成一无所有了。
洪安儿就是那条无所不能的金鱼,被我不小心捞了起来,而且这条美丽的金鱼不愿意回到海里而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不安分的心就是那个贪婪的老太婆……是啊,我到底希望有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我提出来,或许洪安儿就会帮我实现,比如说我也许能成为一个富翁之类的成功人士、社会名流。
“我不知道。”我艰难地开口。
“你想听听我的感受吗?”她眼光中有殷切之意。
“我很愿意。”我看着她的眼睛,正像迷雾中的一盏明灯。
“多陪陪我。”她柔声说。
我胸口一热,一把握住她的双手说:“好的,我很愿意。”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一阵暖意流淌在全身。
她温柔一笑说:“其实我也很迷惘,我只想做个快乐的普通人,可是很不容易。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像有一只什么大手在掌控着自己的生活。我们似乎总是要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像处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之中随着人群左右摇摆,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就像大海里的小鱼随波逐流。”
我点头说:“我深有同感,你的形容很贴切。”
她握着我的手说:“也许那是因为我们缺乏想象力。一阵大浪卷来,大鱼可以从容一些,小鱼是必须随波逐流的,所以小鱼都希望变成大鱼,可是并非所有的小鱼都可以变成大鱼。”
我再点头说:“是的。”
她说:“可是飞鸟就不一样,飞鸟有一双翅膀,它可以自由飞翔,它是不怕海浪的。”
我一怔,说:“你想让小鱼变成飞鸟吗?那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
她微微一笑说:“我是说,想象力就是它们的翅膀,心灵的翅膀,插上了翅膀,它们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我若有所思。真神,她这一番虚无缥缈的话还真让我好像插上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