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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耶尔莫来和磨坊老板娘(1)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和猎人耶尔莫来一块儿去“打伏击”……啊,不是每个读者都知道什么叫“打伏击”的,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春天的傍晚,还有十五分钟太阳就下山的时候,您到小树林去,只带枪,把狗留在家里。您在树林边拣个地方,先熟悉一下环境,看看子弹上没上膛,再跟同伴换个眼色,十五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太阳虽然不见了,可余光还没尽:树林里仍然清亮清亮的;空气又干净又新鲜;小鸟卷着舌头叫;草叶晶莹得像绿宝石,快乐地泛着光。您别急,慢慢等,等阳光褪尽了,树林暗下来,白云变成晚霞。暗红的霞光落在树上,从树根到树干,从树干到光秃秃的树枝,从树枝再到昏沉沉的树梢。霞影越来越高——最后,连树梢的光也褪下去了,被晚霞映红的天空慢慢转成蓝色,树林变得静谧深沉起来。这时,您能强烈地感觉到树林的气息,微潮,还带着落日的暖气;有风,吹到您耳边就停了;燕雀、知更鸟等鸟儿们接连入睡了。森林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乌漆漆的一片;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浓,开始有星星冒出来。没多久,除了赤尾鸟和小啄木鸟,所有的鸟儿都睡着了。赤尾鸟和啄木鸟的叫声越来越疲倦,很快沉寂下来,这时候,您开始听到柳莺清亮的声音,黄鹂也凄凄惨惨地叫起来,夜莺开嗓了。您听了这些声音一定心烦意乱,这时,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响起来——这种声音听上去短促有力,像翅膀在有节奏地拍打,还伴随着特别的嘎嘎声和翅膀划过树叶的沙沙声。如果您是个猎人,您就会明白,一定是有只山鹬飞起来了。它歪着长长的嘴,不慌不忙地从白桦树后面腾空而起,姿态从容,优雅地撞向您的枪口。

这就是“打伏击”。

是的,我和耶尔莫来一起去打伏击。原谅我,必须先把耶尔莫来介绍给您。

耶尔莫来是个男子汉,四十五六岁,长得又瘦又高,鼻子又细又长,脑门很窄,眼球灰溜溜,头发乱糟糟,厚嘴唇永远带着一抹讥讽的笑。他不管春夏秋冬都穿同一件衣服——蓝色灯笼裤,淡黄色粗布上衣,还要扎一条宽腰带,头上戴顶羔皮帽。说起这帽子的来历,还是一个没落地主一时兴起送给他的。他总是在腰带上系两个袋子,一前一后,前面那个扎成两截,一边放火药,一边放子弹;后面那个是专门放猎物用的。耶尔莫来的帽子像个无底洞,他永远能从里面掏出打猎需要的棉屑。其实他打猎赚的钱,买个弹药袋或者背囊算不了什么,但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买这一类东西。他仍然用他的两截袋子装弹药,子弹和火药既不会洒落出来,也不会混在一起,这绝对需要高超的技巧——看见的人没有不叹为观止的。他用单筒枪,里面装着火石,射击的时候后冲力非常大,所以耶尔莫来的右腮总是鼓囊囊地肿出来一块。这样一支枪,怎么能打中猎物呢?再聪明的人也难以想象,可他就是能。耶尔莫来还有条名叫瓦里忒卡的猎狗,更是奇特。耶尔莫来从来不给它准备吃的,“干吗要给它准备吃的?”耶尔莫来说得理直气壮,“狗又不傻,自己不会找吃的吗?”这话说得还真没错,瓦里忒卡看上去皮包骨头,瘦得让人吃惊,可它就是能活下去,活得还挺长的。虽然主人对它这么苛刻,可它从来没有逃走的打算——只有一次,是它正年轻的时候,因为谈恋爱跑出去两天,但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再也没干过这种傻事。瓦里忒卡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对一切都不在意,不在意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它不是一只狗的话,我真想用一个词语形容它:“消极悲观”。它总是坐着自己的短尾巴,缩着身子,皱着眉头,时不时还发发抖,板着脸从来没笑过——您知道,狗会笑,而且笑起来还挺有意思的——那些闲得发慌的仆人,有事没事就要对这副难看的仪表品头论足一番,他们语气刻薄,话带嘲讽,甚至还会抄家伙打它。对这些,瓦里忒卡都默默地忍受了下来——它的沉着镇定真令人吃惊。有些缺点不是只有狗才有的,比如难以抵挡厨房的诱惑——当饭菜的香味从那扇半掩的门里飘出来的时候,瓦里忒卡有时会流着满嘴的口水,把头探进温暖的厨房。这是能让厨子们高兴的事,他们马上丢开在做的活,对它破口大骂,还跑到厨房外面追赶它。瓦里忒卡嗅觉灵敏,而且追捕猎物从来都很卖力,但是如果碰巧遇见一只被打伤的兔子,它就会找一个耶尔莫来看不到的树阴,有滋有味地把兔子啃得只剩下一堆皮毛,随便它的主人怎么操着方言混杂的口音破口大骂吧。

耶尔莫来为一个旧式地主家干活,这个地主和我家离得不远。旧式地主们喜欢吃家禽,对“山鹬”一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兴趣,除非在特别的日子,比如生日、取名日或者选举当天,他们才会让厨师准备一些长嘴鸟做菜。自己越不会做的事就越有兴致,俄国人普遍这样,俄国厨师也不例外。餐桌前的客人从来都不敢品尝盘子里的美味,他们宁可把它当成一道装饰,远远地欣赏——厨师们总喜欢用别人意想不到的方法烹饪菜肴,所以盘子里的食物看上去怪头怪脑的。耶尔莫来每月只做一件事,就是为主人的厨房弄两对松鸡和两对山鸡,其他的时间随便他打发,爱做什么做什么,爱去哪里去哪里。就像奥利奥耳人说的,耶尔莫来完全是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人家干活从来都用不着他帮忙,他根本就是个“废物”。所有人都这么看,当然,就像他从来不为狗准备食物那样,别人也从来不为他准备火药和子弹。耶尔莫来真是怪得离奇:他看上去一脸散漫,走路松松垮垮,两只脚像抬不起来,细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动一动就会散架一样,但他一天一夜能走五十多俄里路;他不喜欢总住在一个地方,喜欢像小鸟一样来去自由、了无牵挂;他爱喝酒,爱耍嘴皮子,还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耶尔莫来有过很多危险的经历:他曾经睡在沼泽里、树枝上、房顶,甚至大桥下;他曾经被人关在阁楼、地窖和棚子里好几次,没有了狗,连贴身穿的衣服都被丢掉了,还让人狠狠地、反反复复地打,可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不只穿上了衣服,连狗和枪都回来了。即使他看上去情绪还算饱满,可也不能说他就是个活得舒畅的人,他给人的总体感觉就是,他像个怪物。耶尔莫来爱和上流社会的人谈话,随便乱侃,尤其是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可他扯不了多大一会儿,说走拔腿就走。“大半夜的,你想去哪儿,老家伙?”“去恰普里诺村。”“去那干吗?那里离这儿可十多俄里呢。”“去农民索福兰家住一晚上。”“干脆住这儿吧。”“不,不了。”耶尔莫来带着瓦里忒卡急匆匆地走进黑暗中,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跨过一条又一条沟渠,紧赶慢赶来到索福兰家,可这个种地的人说不定连门都不开,还要扭着他的脖子警告他,以后别再骚扰中规中矩的人家。这么说,好像耶尔莫来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一样,但他也有一些别人无可企及的本事。例如,他很擅长在春天涨潮的时候捉鱼,空着手就能捞到虾,靠鼻子就能发现猎物,他还能想办法把鹌鹑引诱到他的圈套里来,把野鹰驯服变成猎鹰,他还会捉能唱“魔笛”和“杜鹃之飞”这些曲子的夜莺——这两个曲子可是夜莺鸣唱的声音中最好听的段落了,对夜莺歌声着迷的人都爱听这样的曲调。但他就是不会驯狗——他耐性不够,不肯花工夫。耶尔莫来也是有老婆的人,他每周去看她一次。这个女人生活格外艰难,饱受命运的折磨:她住的小屋破破烂烂,好像随时都能倒塌一样;她的日子捉襟见肘,明天粮食会从哪里来她都不知道。耶尔莫来其实是个个性宽厚的人,从来都不把什么放在心上,但对他老婆却冷漠得要命,态度暴躁,还总是拿着架子,严苛得令人生畏。可怜的女人不知道该怎么讨他欢心,耶尔莫来眼睛一瞪,她就抖成了筛糠,连最后一个铜板都拿出来给他买酒喝;他神气活现地往床上一躺,睡过去的时候,她就像个婢女一样,把自己的皮袄给他盖上。他下意识中表现出来的阴沉凶狠我也见过,还见过不止一次——当他把被打伤的小鸟咬死的时候,这样的表情经常流露出来,让我一看见就反感。耶尔莫来不会和老婆呆在一起超过一天,一出家门,他就变成了“耶尔莫日卡”。“耶尔莫日卡”是方圆一百俄里的人对耶尔莫来的称呼,有时甚至他自己也这么叫自己。因为这个称呼的缘故,就连最卑微的仆人都觉得自己高出这个居无定所的人一等,所以反而对他还挺好。最开始,农民们不过是为了找乐子,跑过去追他赶他还捉他,就像捉一只田野里的兔子那样;后来软了心肠,又放开了他;再后来,听说他行为怪异,就开始同情起他,不但不再耍他,有时还给他食物,和他聊天……就是这么一个人,要跟我一块去伊丝塔河畔,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桦树林,我们一起在那儿打伏击。

俄国有很多河,看上去和伏尔加河很像,河的一岸是山脉,另一岸是草地。伊丝塔河也是这样的,它弯来弯去像条蛇,没有一个地方是笔直的,看上去形状奇异。这条河有十几俄里长,在河边找个高峻的山坡往下看,整条河以及河的堤坝、河边的池塘、磨坊,还有用爆竹柳围起来的菜园、长势旺盛的果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伊丝塔河里,鱼多得数不清,特别是大头鱼,天气暖和的时候它们浮上来,会有农民站在灌木丛中空手去捉。河岸边有很多岩石,岩石中流着汩汩的泉水,清爽爽凉滋滋的,很多小滨鹬边叫边低低地飞来飞去;野鸭子谨慎地划着水,边划边左顾右盼,游向池塘中央;河湾中有些凸起的岩石,岩石的影子里歇着苍鹭……我们在那里打了快一个小时的伏击,打到两对山鹬。天快亮了——其实很多人是选择在早晨打伏击的——我们决定趁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先撞撞运道,再找个最近的磨坊睡一觉。我们从树林里钻出来,下了山。河水在夜色里呈现出深邃的蓝色,波浪翻滚;夜晚的静谧把空气的味道凸显出来,浓稠的,潮乎乎的。走到磨坊前,我们敲敲门,立刻有几只狗开始叫,一个声音带着睡意、哑着喉咙问:“谁啊?”“打猎的,想借宿一晚。”对方不做声了。“我们会付住宿费的。”“我先问问老板……闭嘴,你这畜生!……吵死个人了!”我们听到下人进屋的声音,他不久就回来了:“不行,老板不允许。”“为什么?”“因为你们是打猎的,身上有弹药,他怕你们把磨坊烧了。”“胡说八道!”“这事儿前年就发生过一次,是几个牲口贩子,也来投宿,不知怎么弄的,就把房子烧了。”“嘿,哥们儿,你不能眼看着我们露宿街头吧!”“那就不关我事了……”他踩着靴子,咯噔咯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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