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一个人去了医院打第二个吊瓶，小枫嚷着要陪我去，我没答应。我不在饭店，小枫也不去干活，让阿茂还怎么开店？我给叶曼曼打了电话，请她替我去送外卖。叶曼曼在电话里万般推托，她既不是安华市本地人，认识的地方也不全，她怕完成不了这个“任务”。于是，我给小毛打电话，小毛突然很郑重地告诉我：“老大，我和大毛一直有件事想和你说的，我们下个月要出国了，去阿根廷。”
“出国？”我对这个消息感到意外极了，早前小枫告诉过我大小毛有事情要和我说的，我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原来指的是出国。
大小毛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居然准备出国了。我直率地说道：“你们屁也不懂，出国能干嘛呀？英语单词顶多认得yes和no吧。”
“老大，话不能这么说呀。”小毛说，“以前是有才华的人喜欢跑国外，现在是有钱财的人喜欢跑国外，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懂，才更应该去外面开阔眼界嘛。”
“呵呵，你们想去哪就去吧。”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路，他们家境不错，父母送他们出国开开眼界无可厚非，眼下我更关心的是谁去饭店帮忙，“你和大毛有空没，去店里帮小枫送外卖呗。”
电话那头传来小毛难为情的语气：“老大，我愿意去也没空去呀，我和大毛最近忙出国的事，去不了饭店了啦。老大，见谅啊。我们去国外之前，一定请你们吃饭。”
我忽然感觉小毛变了，变得“正常”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傻乎乎的，说话也和同龄人一样收放自如了。
我挂了电话，呆在原地半天，心头隐隐有种失落感。
大小毛好像一晚之间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任何的“保护”。虽然他们年龄和我一样大，行为言语却特别幼稚和单纯，我总是把他们当成不成熟的小朋友，以至于我在心里也以老大自居，在他们面前扮演照顾他们的角色。现在蓦然发现，那一切我以为的东西都将不复存在了。
我在输液室里打吊瓶，一个人坐着无聊，拿出手机上线聊天，把好友列表从头看到尾，却找不到有聊天渴望的对象。越来越发现，当你寂寞的时候，能陪你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了。于是我下了线，刚准备收起手机，电话铃声响了，是一串陌生号码，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谁打来的？朱少轩那次给我的手机打过电话，我已经存了他的号，这个号不是他的。
我按下接通键，客气地问道：“你好？”
“好啊，媚儿。”对方调皮地笑了一声，“我是顾林。”
居然是顾林，我和他没有联系方式的！
“顾林，怎么了？”我憨憨地笑了，“你从哪要了我的电话？”
“打电话到饭店里问的。”顾林着急地说道，“听说你昨晚和别人打架，受伤了？”
猜也能猜到是小枫多嘴告诉他的，我直在心里叫衰，忘了叮嘱小枫别把昨晚打架的事当成传说一样传出去！一个女孩和别人打架算什么“光荣事迹”，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我却十分在乎顾林对我的印象。
“那个……我……”我吞吞吐吐，也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媚儿！”顾林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对我笑道。
我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医院找我？
“顾林，你……”
顾林收起他手上的手机，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来，看见我嘴角的淤青，伸出右手轻轻地摸着那块疼痛的地方：“为了朱少轩打的架？”
“什么呀，才不是为了朱少轩！”我赶紧解释道，“说来话长，反正算是我倒霉碰上了那档子事呗。和朱少轩一沾上点关系，我的霉运就会不断地来敲门。”
顾林呵然一笑，摸摸我的头发，我看到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的心疼。他说：“小枫说，她看到你的头发被那个黑社会老大扯得快断了，是吗？”
我摇摇头：“还好啦，你放心，头发没坏！”其实花衬衫把我昨天新接上去的头发生生扯断了好几根。
一提到这个，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朱少轩掐花衬衫脖子的画面，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朱少轩真的掐死了那个坏蛋……我不敢去想象后果！
“疼吧。”顾林皱着眉头看我，“头发被那样用力地拉着，一定很疼吧。”
我摇摇头，微微笑了：“不疼。”我发现我在顾林面前，越来越不知所措，他说话的声音软而有磁性，是那么温和，我不敢像在那三个恶少面前那样在他面前粗鲁地说话，我的声音也跟着变得温和而低软。我在不知不觉中收敛了自己的脾性，变成一只温驯的小羊。
“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撑着！”顾林举起两根指头，轻轻地敲了下我的脑门。我低下头，紧张得不知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敢抬眼看他。自从顾林送发烧的我去医院后，我们的关系发生莫名的微妙变化。他对我也是比以前更亲近了，在输液室里的人们可能以为我们是情侣，都用暗昧的眼神笑着瞧我们。
走廊上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细细的响亮的，走两下停一会，貌似是那个人在找什么。
高跟鞋的声音最终停在了输液室的门口，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朱千瑜穿着一身玫红色的蕾丝边连衣裙站在那里惊讶地盯着顾林。她的鞋是白色的高细跟，配她的裙子格外漂亮，她的头发弄了个大卷放在右肩上，更显得女人味十足。
朱千瑜真美。
顾林一直注视她，嘴角淡淡地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朱千瑜的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脸上，我局促地迎上她的目光。她慢慢地迈开脚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千瑜，你怎么在这里？”顾林起身去迎她。她却不理他，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道：“你是林媚儿？”
“……我是林媚儿。”
她知道我的名字？
她嫣然一笑：“你就是那天在雨斓校门口和朱少轩说话的女孩，我记得你。几天不见，你看起来有点变化……哦，头发一下子变长了。”她说话的语速比一般人快很多，而且语调的高低起伏像轻盈的华尔兹似的飘扬，她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特别时尚特别个性的女生。
朱千瑜和朱少轩姐弟俩的关系貌似不太亲近，朱少轩不称她为姐姐，而是直呼她的全名，她也不叫朱少轩弟弟，直接叫全名，而且那语气好像在叫陌生人的名字一样。
顾林问：“千瑜，你是来找媚儿的？”
她甩了个不耐烦的脸色给他：“难道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在这里看见你，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世界还真小呢。哟，叫她的名字怎么那么温柔啊，媚儿，媚儿？”她学顾林的调调叫我的名字，柔如缥缈的雾，我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猜她应该是为了朱少轩的事才来看我的，不然我和她之间半点瓜葛也无，她找我能是有何缘由？
果然，她笑道：“我来看夏小正和商大宏那两个没出息的家伙，听他们说了你的美女救英雄事迹，我对你感到好奇。商大宏说你就在输液室这边，所以我来认识你一下喽。何况你帮了朱少轩，他现在被我老爸囚在家里，我刚好可以替他来看你。”
不知道她在国外呆了太久，还是她本来说话的方式是这样，我有点不适应她和人交流的态度，说是盛气凌人，也不算太傲气，说是平易近人，又不算太亲切，总之，给人感觉怪不舒服的。
更让我奇怪的是，商大宏知道我现在呆在输液室里，难道他和小枫联系过了？
我“奥”了一声，无话可说。三个人一下子沉默下来，气氛尴尬死了。
她和顾林四目相对，她瞪了瞪顾林，嘟起小嘴冷哼了一声。看得出来，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一定很好，至少她是他高中的初恋。顾林抓住她的手：“我们去外面谈一谈，好吗？”
她回头对我说道：“商大宏已经找人去你们那家……叫什么饭店来着，你不用担心没有人帮你送外卖了。”
商大宏找人去饭店帮忙了？我高兴地点点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顾林冲我笑了下，我会意地笑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聊，不用管我。
顾林拉起朱千瑜走了，她嘴里一直嚷嚷着，我听不太清她骂他的话。
我抬头看了下我的吊瓶，差不多快滴完了。二十分钟后，顾林还没有回来。我叫来护士拔掉我的针头，我在犹豫该不该给顾林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要走了。
走出门诊楼的大厅，我听见了朱千瑜从远处传来的声音：“……你说你不是不在乎我，那为什么三年前开始你不再和我联系，你把你的手机号都给换了？”
接着是顾林的声音：“千瑜，你说话能不能别老这么激动行吗？每次我一和你说话，你两三句就嚷了起来，我还怎么跟你解释？”
“好，我慢慢地说，”朱千瑜明显放慢语速，“顾林，对于当年我没有遵守和你一起留在艺设大的诺言，我已经道歉过很多次了，大二的时候你也接受了我的道歉。当时你说你原谅我了呀，可是你后来还是生气，还在躲我？你是一个男人，说出的话就该做到！”可是越说到后面，她越激动了。
“我没有做到吗？我确实已经释怀了，不再为你违背诺言而恨你，我明白，你是一个非常有抱负的女孩，你漂洋过海去为你想要的未来奋斗，我都能理解你。”
“既然如此，大二下学期开始，你换了手机，MSN也不用了，我一下子失去你所有的联系，你能明白那种失望的心情吗？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我后来飞回安华，去艺设大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你的同学，他们说你去了北京进修，我又跑去北京到处找你，到了北京我才发现，你根本不在北京，你是去了德国。”
顾林沉默了良久，才徐徐开口道：“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我和你失去联系的原因？”
“想！”
“因为，我觉得你不爱我。又或许你是爱我的，但我觉得你更爱你自己！做出和你分手的决定，你以为我不受煎熬吗？我是思考了多少个日夜，犹豫了多久，你让我失望了多少次，我才做出那个决定！”顾林的声音突然变粗了起来，“朱千瑜，我累了，我不想再给你没完没了的解释，解释这解释那，为什么我不接你电话，为什么我不主动给你发信息，只要我一不接电话，你就会怀疑我是在和别的女生在一起，觉得我背叛了你。你在国外受了委屈，一打电话来，开口就冲我吼，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累的时候，我心烦的时候，你有为我担心过吗？你只知道一味地向我索求我的爱，我需要你的爱和关心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受够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我当时对你说把你的要强和傲气留给你下一任男友去承受吧，然后我决定断掉和你所有的联系。”
“我以为你当时只是说气话，没想到你来真的，跟我玩人间蒸发……”
“年少的爱情，很多时候都是冲动在作祟，我承认我以前特别喜欢你，直到现在我还是放不下你，但是我清楚一点——我们并不适合。”
朱千瑜冷笑一声，“你一句不适合就可以抹掉我那些心里的伤痕吗……”
我站在大厅门口，和其他周围的人一样，屏住了呼吸听他们两个人吵架。他们在大厅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没想到越吵越凶，有护士跑过去提醒他们，不能在这里影响其他的病人。顾林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走了，他往输液室的方向去了，应该是回去找我。我却没有勇气喊他，让他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我。
朱千瑜蹲在地上，眼泪流花了红粉妆好的脸。我默默地走出了医院，魂不守舍地走到了马路中央，一辆轿车鸣笛提醒我让路，我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严重了。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回了阿茂饭店。
五点多了，饭店里只有两三个吃客，他们坐着安静吃饭，看见我进来漫不经心地瞥我两眼，然后埋头继续吃饭。
小枫在前台算账，每天下午六点关门前，我们都要清算饭店一天的收入。我是前台兼送外卖的，这算账的工作本来是我的，我不在的时候由小枫去做了。
小枫认真地低头按计算器，我走到账台那里，敲敲桌子引起她的注意：“美女，辛苦啦。”
小枫嘴里还在念“359+526是888……”边抬头看我。
我无语地敲她的脑门：“小学算数这么简单，你也不会算吗？是885！”
“啊，我错了！”小枫拍拍自己的脑门，“媚儿，你回来了？”
“商大宏找来的帮手呢？走了？”我环视了一圈饭店，除了吃饭的人，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也没有。阿茂应该在厨房忙活收拾。
小枫咯咯地笑了：“刚走的，是我们商少心疼我一个人太辛苦，把他家的保镖叫来了，也是两个小帅哥哦。他们穿着黑西装，酷毙了。”
有没有搞错！商大宏的保镖穿着西装帮我送外卖，收饭的客人应该被吓得不轻。
我说：“小枫，你交代清楚，你和商大宏什么关系？对了，我没来得及和你算账——你散布谣言说我喜欢夏小正也就算了，干嘛把他们带到家里堵我？”
小枫转动她的黑眼珠，一脸的委屈：“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哪知道朱少轩连我们租房的地址都搜到了，他还知道我的电话呢！”
我明白了，朱少轩把我的底细都给查得一清二楚了——他不仅查到我的电话号码，还查到了我的租处。我想起来了，清晨他在输液室里和我说话那会，我说我是孤儿，他接着来了一句“我差点忘了这个”，他不会连我在孤儿院的事也查到了吧？
朱少轩，你查我的目的何在？
“媚儿，你的伤怎么样了？”
阿茂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旁边，我回过神来，看到他心疼的眼神时，我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小伤，没事的。今天没来饭店干活，你把我这个月的工资扣掉一天的工钱吧。”
阿茂和小枫吃惊地盯向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见外了。虽然阿茂是老板，我是员工，但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按各自的角色工作着，我们都默认彼此为一起工作的朋友。
“媚儿，在你眼里，我阿茂是看重钱的人吗？”阿茂攥紧手里的洗碗布，低头看向别处。我的余光看到他的嘴角紧紧抿着。
“对不起，阿茂，我有事先走了。”我的本意不是如此，一时嘴快说了出来，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我感到浑身拘束极了，只好跑了出去。
阿茂紧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媚儿，你不用躲我，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我不会缠你的，你不用躲我！我阿茂是懂得进退的人。”
“阿茂，那我们还是哥们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阿茂略带轻松地笑了：“当然还是好朋友啊，不过你也阻止不了我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一样去疼的。”
“阿茂，你真好。”我咧开嘴笑，开心的不得了。
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的模样，那就好了。可是，真的可以吗？我心里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