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乐鼓队吹吹打打,门前尽是人,有前来围观的乡亲,有吊孝的客人。我偶然抬头,乌泱乌泱的人堆里那名男子跟程发忠怎么那么像。那张帅气十足的脸逼得人几欲窒息。我的心发狂地跳着,紧盯着那地方不放。心里纳了闷,他怎么会来?谁告诉他的?正想凑上去弄个明白,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我的心乱了阵脚。莫非是老天派他来慰问我的?谁都知道在失去亲人的时候我的心是最脆弱的。父亲生病这些日子我想他想得肝儿疼。天天都在为他祈福,愿在外打拼的他平平安安,四体康健。
我正愣神,人群中闹腾起来。村长正发飙,那阵仗像要找人练练。危难之际妈立马现身,急切地向村长求情,他不打算了,让老二打。
那怎么成!祖传的规矩不能变,历来都是长子打龙骨幡。
发富不是说了嘛,人家信主,不兴这套。妈向来息事宁人,替她不靠谱的大儿子求情。
信主怎么了?是父母生了他还是主生了他?他敢不打,我打他个满地找牙。村长和村里几个壮汉摩拳擦掌。
众怒难犯,大哥乖乖地从了。我们五个嘀咕开了,他就是欠扁,信主信得连爹娘都不认了。哪有这个道理。
一切准备停当,村里七八个壮汉抬着棺材发丧。妈拽着它哭得死去活来。一夜无眠无休,我已熬得巨憔悴,在乡亲面前本该大演哭戏以示孝道的时候,却泪流满面发不出声。妈的哭技比我强多了。无论何时都能边哭边诉说,声情并茂,巨煽情。我是只会哭,不会说。究其原因,是放不开。喜怒哀乐皆深藏于心,缺乏作秀的天才。
棺材一抬离堂屋,妈就拿把镢头挖起来,边挖边念念有词,我把你挖断根,看你还来害我家人!
她这是迷信呢。认为这样一挖,我全家就不会再患癌症,哪知十四年后,她还是不幸患了肝癌。
八个壮汉抬着沉重的棺木向着南边墓地方向前进。每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停下来,孝子跪地叩头。老公和姐夫必须把一条一条的烟交给主持葬礼的司仪,算是犒劳这些帮忙抬棺木的乡亲。
姐夫这守财奴在我们村口碑一向不好,这会儿又没有烟供奉给司仪。等他跪下对着棺木磕头的时候,就有人在背后恶搞,冷不防提起他一条腿。没防着这阴招,他摔了个猪啃泥,手指头也被闪着。
姐夫没有烟供奉,壮汉们不依不饶,棺木停在那里不肯前行。妈从屋里拿来一条烟让人偷偷塞给姐姐。姐夫被整这当儿,姐姐来了,把烟塞给他。
姐夫并不接烟,满地追着姐姐就要暴打。
我跪在泥地里哭得凄惨,眼泪多半是为自己的憋屈。爹这一撒手,人世间所有烦恼都远远溜走,留下千般苦万般难让我在人间独自忍受。当年他武断叫停我和程发忠的恋情,置我的痛苦于不顾。如今嫁给不解风情老实木讷沉闷无趣的男人,我这同床异梦的苦日子可怎么熬!在老公那里得不到关怀呵护,多少个夜晚我躲在被子里任眼泪冲刷枕头。缺乏共同语言,与老公成月说不了几句话,天长地久的家庭冷暴力使我郁闷得跟爱情滋润着的的同龄人相比俨然两代人。
爹这一撒手,万千烦恼一了百了,我这苦戏还得继续上演。为了孩子,坚守着没有爱情的婚姻,没完没了的被冷落被漠视,我得受着。他老人家可曾想过因为自己的粗暴干涉,会造成我一生的悲苦命运?毁了我的爱情,他还没赔就要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我要我的程发忠,他倒是给我,给我呀!
我正哭得一塌糊涂,猛抬头被人群中的骚乱惊呆了。村里围观葬礼的女人们把烟扔进水沟里,一边吐着口水骂,谁稀罕你的烟!男人们攥着拳头要冲上去暴打姐夫,一边爆粗口,小样,敢在我沈家村地盘上撒野,胆也太肥了。在你邓家村打我们村闺女打上瘾了,拿她娘家人当空气是吧?
面对张牙舞爪的姐夫,我胸口憋了一肚子恶气没处发。这衰人,真会丢人现眼,跟这几百号人叫板,不想活了他!
我们一路哭着一路跪拜着,磨磨蹭蹭到十二点,才进入墓地。八个壮汉抬着棺木绕着墓坑吼着喊着转三圈,才把它放入墓穴。姐姐作势拽住棺木不让它下葬,以示对爹的难舍难分。这是本地不成文的规定。每当此时,女儿必作奋不顾身状护住棺木,以示誓死不分开的大孝。我是实诚人,学不来这矫情玩意儿。只在一边默默淌泪。
棺木入土,众孝子各填一锨新土,算是葬礼完毕。卸下孝衣孝布往回走。正当此时,天上飘起雪花。都快农历三月了,还天寒地冻下雪,我活了近三十年还第一次遇见。孝子中中有人说,要想富,雨淋墓。我不信这玩意儿。我家三代贫农,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脱贫的迹象。
我对这突然飘起的雪花是这样解释的,老天为爹贫困潦倒悲惨的一生堕泪。他老人家为儿女吃苦受累几十年,一点福都没享到,就这样匆匆离世,是命运之神在恶搞。他老人家瞎了眼,让那些作恶多端的坏蛋继续留在世上作威作福,让善良正直的好人受尽折磨早早离开人世。这世上实在没有公平可言。要不然,村里那个以陷害别人欺压弱势群体为己任的大叔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呢。
归途中二嫂得了便宜还卖乖,爹治病期间她一个子儿都没出,还好意思埋怨我们这些鞍前马后伺候着的兄弟姐妹。瞧她说得多理直气壮,爹走得这么快,是被你们折腾死的。别人得了这病都能活八九个月,他天天在医院里治才活两个多月。我听了气得鼻血井喷,敢情生病的不是她亲爹!不放一点血还说风凉话,这种歹毒女人真是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