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唤作死胖子的中年男人是这里的主管。他不用干活只管分工协作记考勤。目前他正拿我身边的这位妇女调侃,你外孙比你儿子小三岁,是吧?真搞笑,我那次把他们当成兄弟俩了。
太雷人了,我这人有时爱一惊一乍。这不,又来了,声调都提高了八度。不是吧,大姐,你都当外婆了?我还以为你才二十多岁呢。我憋一肚子坏地忽悠她。虽然她皮肤超白,身材巨苗条,可是颧骨高高,不足二两肉的脸上褶子让人不忍卒睹。女人的心思我知道,就是不想让人说她老相。
被我大姐大姐地喊,她似乎很受用,耐心教我工作的每一个细节。
一上午都忙晕菜了我。填单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家工厂叫晨曦鞋面厂。午饭那个烂一点也不比宏达橡胶厂逊。一人分一筷子空心菜,一小勺有零星肉末的青椒丝。盛在大铁桶里的汤,里面漂了二三段葱叶,没有半点油星,清澈得能照见人影。这伙食,跟老公工地上的食堂没得可比性,人家那是一日两顿荤,整块整块的鸡,大块大块的排骨,囫囵煎炸的鲫鱼和鸡蛋。
五六十名工人扎堆吃饭,坐的是怀旧版的长凳,看的是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彩电。放了N遍的西游记连我的孩子都不待见,他们还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两三点钟,我肚子饿得抓狂,全身都没劲。我拼命地忍,心里热烈问候老公的亲娘,都怪这猪头,没能耐养活老婆孩子,害我太平盛世里跑这儿来挨饿。他赚的票子稍微多一点点,我也不至于来这里现眼。
又是豆腐,我恨死豆腐了。大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晚餐只有豆腐。
黑心老板,瞧把我们这些工友饿的,个个瘦骨嶙峋,眼窝塌陷。大姐那胳膊腿,都瘦成竹竿了。难怪我嫌电扇吹得身子发凉的时候,她说我虚胖。参照物不同啊。在学校,同事们都说我偏瘦,在东莞,我倒成了胖子。只因来这里时间不长。老公春节来的时候,肚子上像扣了个洗脸盆,现在塌陷成了一个坑。
少给一点钱都成,只要放半天假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水深火热中的四川女人,想假都想疯了。
是啊,放半天假搓麻也成。我右边的小伙子比她还奢侈。
美得你!不加班都阿弥陀佛了。还想放假,靠窗的中年男人说。
下班喽,下班喽。他们纷纷关掉机器,灭灯。我这菜鸟,忙得顾不上看时间,站起来就跑。
死胖子主管拦住我,一副秉公执法的样子说,时间还没到。
有没搞错,机器都关了,还没到?我没敢顶撞他,愣在那里。
我左一个大姐右一个大姐真没白喊,四川女人替我解了围。人家哪是要走,你没看到她要去洗手间吗?
我抬头看看壁钟,六点差五分,于是钻进洗手间,以证明大姐没忽悠他。
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抢着把下午没完成的活搞定。然后在室外活动我的小蛮腰。太憋屈它了,整整坐了一下午,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它再累都死扛着,没跟我闹罢工。得安抚安抚它了。我左捏捏右掐掐,粉拳敲一阵打一阵,直到它爽了为止。接着要犒劳的是脖子,又受风又受累,装了一天的尸体,真难为它了。
哦,差点忘了,打个电话让老公九点来接我。那么远那么荒僻的路,又是夜晚,我可不敢一个人走。老公问工厂的具体位置,我告诉他在洁美住宿旁边。超大的招牌,不难找到。
离加班时间还有几分钟,工友们蹲在厂门外,女的扎堆八卦,男的扎堆玩手机,比拼谁的歌唱得high,有几个在隔壁公用电话屋里斗地主。老板坐在大门口乘凉,陪他聊天的是守门人,他亲舅舅。这是混熟了以后他舅亲口告诉我的。
七点还差五分,穿着拖鞋的工友们踢踏踢踏陆续进门。像我这样在革命队伍里成长的好同志,纪律观念超强,早已坐在自己的岗位上,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下班喽,下班喽!右边的小伙子不停地念叨。我早已备好防忽悠秘笈。没再次让主管堵在面前。看看摆在面前的手机,刚八点呢。我又激情四射地投入到战斗中去。面前的群山等着我夷为平地,不玩命不成。
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一看号码,我脸红了,忙颠到远离机器的门口。是他,这个我不知怎么定义我们关系的旧人。近二十年的风雨沧桑,已经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磨砺得不尴不尬,难以言说清楚了。他是在QQ里看到我来广东的。一个月都没聊,他怕我在人间蒸发了,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拨这个电话的。
听说我在东莞,而且还在工厂,他高兴又疑惑。不是吧,你在工厂干什么?坐办公室当文员还是当主管?
什么都不是,我在车间干粗活,你听,机器轰隆隆响呢。
一定很累吧?你多保重身体啊。
累不累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累死算了。
嘿嘿。嘿嘿。不打扰了,你忙去吧。
熟悉的笑,已经对我失去了蛊惑力。挂断电话我回到岗位上,迅速搞定面前一座座小山。四川女人拼了一天,大概是累了,晚上有点消积怠工。可怜的女人,瘦成了一副骨架,一站就是一整天,还穿高跟鞋,不累成静脉曲张才怪。换了我,早累歇菜了。在学校接连上两节课,我走路恨不能四肢着地。
我正来劲地干着,老公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身边的大姐不爽了,小声嘀咕,上班时间电话那么多。
我管不了这些,一路狂颠到门外找老公。他站在马路中间四处张望,我远远地冲他喊,在这儿呢,嗨,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