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女儿把门窗都插得紧紧的,睡下。这一夜可苦了我们娘俩,屋里本来就酷暑难当,再封闭得严严的,身上的汗一桶一桶地流,我们不比烤箱里的面包逊。
一夜被酷暑折腾得快要歇菜,我对老公怨恨一层层加深。都怪这猪头,好好的要去别的工地,让我娘俩遭这样的罪。他在我们身边的夜晚,又是卸窗玻璃,又是敞着门,只差把房顶拆了让我们凉快。有他在身边保护,就算睡在大街上,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这缺心眼的猪头,把我们娘俩害惨了。
天一亮,我立马把爱睡懒觉的女儿喊醒,老公不在身边,没人为我们买早餐,错过食堂的开饭时间,朝哪里找食儿填饱肚子。
女儿的生物钟被打乱,丝毫不比点燃了火药库逊,丢我两个卫生球眼事小,还没大没小口无遮拦跟我急,仿佛我喊醒她是缺八辈子的大德,严重摧残了祖国娇嫩的花朵。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这丫头片子从小就这德行,被爷爷奶奶浇水施肥太过,缺乏修剪,我多年来给她恶补这一课,暴力用过,和风细雨也有过,她那苦大仇深,完全拿我当阶级敌人了。没辙,如今逢她发飙的时候,我要么装孙子,要么闪人,让无辜的桌子椅子受苦受难,承受她的暴力。
老公不在身边,我是真的抓狂。今天得顶着白花花的毒日头去石龙坑讨工钱。怕他们为留我而不给工钱,我想了个烂招。从床底下拿出旅行袋,把一堆喝干的纯净水瓶塞进去,怕分量太飘,把一大杯开水也装进去,这东东路上用得着,渴了就喝两口,不用花钱买水。
女儿见我这样伪装,在一旁直损我,妈,亏你想得出,用这招忽悠人家。嘻嘻,你的大大的狡猾。
切,小屁孩懂什么,我不做出要远行的样子,人家能给钱吗?我这是断绝他们留我的念头,麻溜地给钱,回来的路上咱们顺便把这点废品卖掉。
顶着大太阳,汗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于是我把黑心老板的母系氏族亲切地问候了一遍,尽管这样心里还是郁闷得慌。我算是整明白了,打工没前途,在外面折腾一辈子,到老还是一穷人,不值。套用钱钟书老头子的一句话,打工就是围城,家里面的人想出来,出来的人想回去。在此我奉劝那些做着发财梦的朋友,在家只要有碗饭吃,就要好好珍惜,千万不要听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忽悠。想到外面挣金山银山,门儿都没有。外面的钱不是好赚的,那是把自己的身体论斤论两零卖换来的。
进了鞋面厂,我没有和相处了一个礼拜的工友打招呼,直接上二楼找老板要工钱。门大开着,只有老板娘在听电话。我不跟她客套,在她对面的老板椅上坐下,等她把电话打完。
老板娘大概感觉到我坐在她面前挺添堵的,妨碍她谈公事,电话一打完就冲我说,你把单子拿来,我给你结账。
怕她识破我并没打算立马离开东莞,下楼时我把旅行包也背上。从四川大姐那里拿到单子,我噔噔噔跑上楼。老板娘看看数额,去三楼拿了钱下来给我。劳资关系解除了,她指指我女儿,这是你的孩子?这么高,几岁了?
十三。我礼节性地问,你的两个孩子今天怎么不在这儿写作业?
哦,还睡觉呢。老板娘目送我们下楼。
到了一楼我向里边走,跟几个工友道别。他们听说我才拿了一百二十二块钱,一个个眼睛里都写着,黑,真黑!我对他们同情的目光充满感激,一边往外走一边诚挚地邀请,有空到我们湖北玩啊!再见了。
来到大街上我心里直乐,没想到老板娘这么好骗,我的一包废品就把她忽悠住了。路过超市门口,我拉女儿进去买太阳伞。选了一把蓝色的,撑着往工地走。到了十字路口,女儿见我不拐弯,争忙问我,你乐昏头了?这不是咱们来时的路吗?
我傻呀,天天来这儿上班,连路都不认得?我笑花枝乱颤,这不要卖废品吗?
女儿大笑。当老师的也忽悠人,还成天教育学生要诚实,真不知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
傻了吧?老师不是圣人,善意的谎言还是要有的。
又来了,又来了!女儿双手捂住耳朵,她最鄙视我说教。
一大堆瓶子才卖了一块六毛钱,我真是整不明白,东莞的钱怎么就这样难赚。在家的时候,过年收拾屋子,哪次卖废品不一卖就是几十块。
一天到晚呆在工地上没事可做,巨没劲。我就拿女儿开逗,丫头,你想不想家?
那还用问?呆在这里玩没玩的,连电视都没得看,热得要命,没劲。
那咱们明天就回去,成不成?
我爸爸回来看不到咱们怎么办?女儿是有情有义的乖孩子,不枉她爸疼一场。
是啊,我们千辛万苦来这里,不就是陪陪老公吗?他在外打拼,一家人聚少离多,对他来说有点惨。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孤独寂寞总是有的。
下午三点,篮球场上烫得可以烤饼子,赛事就开始了。白花花的毒日头看一下就眼晕,真不知这两支球队抽哪门子风,择此良辰吉日开战。他们是集体有病,还是成心日光浴。或许,他们把球场当减肥集中营吧。不过,看他们骨感的样子,没有什么膘可减。
在楼上乘了一下午的凉,五点半一到,我和女儿立马现身食堂。整天闲得没劲,只有吃饭这一桩,还能让我们打起精神。食堂里饭菜质量超棒,鸡鸭鱼肉味道鲜,吊足了我们的胃口。
晚饭后照例要到篮球场上消食儿。赛事已完,还没来得及闭幕式,双方队员已撤。战场有些狼藉。纯净水瓶子满地都是。工地上拾荒的老头儿死哪儿去了?要知道每天晚上他都要等到人家赛完才撤的。老公约他去石龙坑玩,为了几十个瓶子,他都不舍得离开这块殖民地。为了这块肥肉,他跟隔壁公司食堂的保洁阿姨急,跟民工的孩子急。
怕那些年轻力壮的民工把这些宝贝抢走,我让女儿去喊拾荒老头立马来。之所以这样好心,我也是有条件的,这江西老头一辈子光棍,骨感得跟竹竿有一拼。他来工地,虽说外甥女婿是包工头,可他一分工钱没拿着。革命的小酒天天醉,他就指着这笔收入。隔三差五,他还拿着啤酒跟我老公共吹一瓶。老公的皮鞋坏了,他把拾荒捡到的半新鞋子拿来给他穿。老公这样的猪头,能有个朋友已经不错了,何况人家真心对他好。出来打拼这半年,有他相伴,老公应该是少了几许寂寞吧。
女儿就这点不好,安排干点活,又是拿卫生球眼砸我又是公开叫板,你为什么不去?凭什么让我去?
你这孩子怎么磨磨叽叽的,让你去你就去,你当我是十万个为什么呀?我在这儿守住阵地,防止别人乘虚而入,懂不懂?
懒得理你!女儿扔下两个卫生球眼,把地上跺出两个坑,才领命而去。
石椅上地上草地上到处都是瓶子,有喝了一半的,有见底的。我收拾了先。把没喝完的全拿来浇灌草地,归拢到一处,拾荒老头来了也好拿。两个纸箱都还在,拿来装这些瓶子正好。
没找到江西老头,女儿来了,见我弯腰弓背一个一个捡,女儿唠叨我,妈,你丢不丢人呐?干这种事!外人看见,别说我认识你!
拾荒怎么了,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挣钱。少废话,过来帮我捡,那边垃圾桶里也有,拜托大小姐你捡起来装在这箱子里。
我一发飙,女儿立马低眉顺眼,颠到垃圾桶边掏那些瓶子。
在楼顶上施工的几个人看着我抱着满满两大箱瓶子,立马怪叫起来。
拾自己的荒,让他们鄙视去吧!我得瑟地抱着这两箱宝贝,心里盘算开了,一只瓶子七分五,四十多个,要卖三块多呢,够我女儿吃三斤多香蕉了。
湖南老头见我抱着这堆宝贝,心存鄙视地大叫,发财了,发财了!
我忽然有点沮丧,才三块多,够干什么!像我这样的性情中人,花起钱来向来没个谱,高兴起来敢把超市搬回家,菜场上从来不跟小贩讲价。只要见到乞丐,手里哪怕只有五块钱,也要把全部把它捐赠出去。
独吞这三块多钱,未免太掉价了。跟没固定收入的拾荒老头抢饭吃,亏不亏心呐?甭说这几十个瓶子,就是几十根金条,我也不会起贪念。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这可是先父在世的时候教我的。穷不会把人穷死,富不会富得人不死。人过留名,雁过留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读书人,看重的是名声。
正盘算来个轰轰烈烈的捐赠仪式,拾荒老头就从我门前经过,我立马喊住他,老爹,刚才你到哪儿去了?我派女儿喊你去捡这些瓶子,也没见着人。来,把这些东西拿回去。我把以前淘的瓶瓶罐罐连同这些全拿出来给他。人活着,多做点善事积点大德吧,老天在上面看着呢。对待不如我们的人,更不能吝惜自己的爱心。
江西老头人厚道,再三推让,你拿去卖吧,我拿走算什么?
别客气了,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这老头太骨感了,每次看到他,我的同情心就膨胀到N大,总想多帮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