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将注意力拉回到近处的战斗。哦,不,状况可不算好。我推算着介入战事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艾里克将无法再次反对我。且不说他过去对我所作的一切,会为我赢得多少同情,单说这次,我等于是把他的脑袋从火坑里拉了出来。虽然他会感谢我的救助,但绝不会喜欢这件事带来的公众情绪的变化。不,绝对不会。我将带着一支非常强大的私人卫队,以及众人的善意回到安珀。真是个激动人心的念头。比起我计划中以弑君结束的暴力冲突来,这将是通向成功的更佳途径。
没错。
我发现自己微笑起来。我将成为英雄。
但我还是有几分自伤自怜。如果选择只有两个:艾里克坐在王位上的安珀和沦陷的安珀;那我只能继续进攻。可现在局势尚未明朗,我大有机会拯救战局,但我自己的机会呢?艾里克,我对你的仇恨虽深,我对安珀的爱更深。
我原路返回,快步走下山坡,闪电弧光将我的影子投向四方。
我在营地边缘停下脚步。在另一端,加尼隆正大喊大叫着和一个孤身骑手谈话。我认出了那匹马。
我向他们走去。那个骑手也打马向前,在我的队伍中三绕两转,向我跑来。加尼隆摇着头,也跟了上来。
这骑手是黛拉。她刚一走近,我就冲她大声喊道:“该死的,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翻身下马,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我要去安珀,”她说,“所以我来了。”
“你是怎么来的?”
“跟着爷爷,”她说,“我发现跟着别人穿越影子,要比自己走容易得多。”
“本尼迪克特也来了?”
她点点头。
“就在下面,他正指挥着山谷中的战斗。朱利安也在那儿。”
加尼隆走过来,站在我们旁边。
“她说自己是跟着我们到这儿来的,”加尼隆喊道,“已经在我们后面缀了好几天。”
“真的?”我问。
黛拉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这并不难。”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用说,为了去安珀!我一定要走过试炼阵!你的目标就是安珀,不是吗?”
“当然是。但现在面前有一场战斗挡住了路!”
“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打赢它!”
“那好。我可以等。”
我咒骂片刻,给自己提供了一段思考的时间。接着,我问:“本尼迪克特回去时,你在哪儿?”
她的笑容瞬间消失。
“我不知道,”她说,“你走后我就骑马出去了,在外面待了一整天。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晚上回家时,他还没回来。第二天我也出门了,走了很远的路,天黑时我决定就在外面宿营——过去我经常这样。第三天下午,我往回走时,骑上一处山顶,突然看到他从山脚下通过,朝东方跑去。我决定跟上他。现在我知道他一定是穿越了影子,跟着别人走要比自己走简单。我不知道那路有多长。时间也乱成一团。他最后来到此地,我曾在一张塔罗牌上见过这地方。爷爷在北方的一片树林遇到了朱利安,然后他们一起投入到下面的战斗。”她说着冲山谷比了比,“我在森林里待了好几天,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也不敢往回走,生怕迷路。后来我看到你的队伍在攀登群山,你和加尼隆走在最前面。我猜到安珀就在这个方向,所以就跟了上来。我直到现在才来见你,是因为要等你走到离安珀足够近的地方,这样你就没法再把我送回家。”
“我知道你没告诉我全部实情,”我说,“但我现在没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接下来有一场仗要打。对你来说,最安全的莫过于留在这里。我会给你派几个卫兵。”
“我不需要他们!”
“我才不管你要什么。你必须跟他们待在一起。等战斗结束了,我回来找你。”
我转过身随便挑了两个人,命令他们留下来保护黛拉。他们对这个安排也不怎么满意。
“你的人拿的是什么武器?”黛拉问。
“回头再说,”我说,“我很忙。”
我传下去一个简令,整顿好我的队伍。
“你的人似乎很少。”她说。
“这就够了,”我回答道,“待会见。”
我把她和那两个卫兵留在身后。
部队沿着我刚刚走过的路线前进。行军途中,雷声渐歇,但这寂静并不令人感到宽慰,倒更让我惴惴不安。暮色重又落下,空气就像一张湿重的厚毯,让我汗水涔涔。
在到达刚才的第一个观战点前,我让部队暂时止步,然后和加尼隆一道走了上去。
飞龙骑士几乎已经统治战场,那些双足飞龙和骑士一样凶悍无比,已经把守军压迫到高崖之下。我放眼望去,没发现艾里克的身影,也没看到仲裁石的光辉。
“哪边是敌人?”加尼隆问我。
“那些飞龙骑士。”
现在安珀的对空攻击已经停止,飞龙们可以轻易降落。它们一踏上坚实的地面,就会马上发起冲锋。我在守军中仔细搜寻,也同样没能找到杰拉德。
“把队伍带上来,”我举起步枪说,“告诉他们,要把飞龙和它们的骑士都搞掉。”
加尼隆退了下去,我举枪瞄准一头正在降落的飞龙,扣动扳机,然后看着它在飞扑途中突然翅膀一阵乱抖,撞在山坡上,轰然倒地。我又补了一枪。
这些怪物死后,马上燃烧起来。很快我就制造出三个火堆,然后爬到了第二个观战点。这里很安全,我再次瞄准射击。
又搞定一个,但此时有些飞龙开始转向我所在的位置。我打空了一个弹夹,迅速上好子弹。有几只飞龙已经在向这边移动,速度很快。
我成功地阻止了它们,正在换弹夹时,第一个步枪班赶了上来。我们撒下一层密集的火力网,等其他人到达后,开始前进。
不到十分钟,战斗就告结束。头五分钟,那些飞龙骑士已经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机会,他们逃向岩脊,跃入空中,再次起飞。他们逃跑时,不断被我们击落,四周满是燃烧的尸肉和冒烟的骨架。
潮湿的山岩耸立在我们左方,山顶被云雾笼罩,使得它仿佛永无止境地伸展在我们头顶。大风仍吹打着烟尘水雾,四周的岩壁溅满斑斑点点的血渍。我们一面射击一面向前推进,安珀的军队很快意识到我们是友军,并开始从高崖脚下对敌人施加压力。我看到他们的首领是我的兄弟凯恩。有一瞬间,我们的目光越过战场汇在一处,接着他身先士卒,突入战圈。
飞龙骑士们节节败退,散在四下的安珀残兵集结成第二股力量。他们在对面攻打双足飞龙和那些半人半兽的骑士时,结果反而限制了我们的火力线,但我无法把话传给他们,只有带领部队继续前进,使我们的打击更加精准。
有一小队人马留在了高崖脚下。我有种感觉,他们一定是在护卫艾里克,而他也许已经受伤,毕竟雷暴的停止是那么突然。我努力杀出一条路来,向高崖前进。
当我走近那群人时,周围的枪声渐渐停歇,使我刚好及时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变故。
某个很大的物体扑向我身后,顷刻之间就要撞过来了。我扑倒在地,就势一滚,下意识地举起步枪。但我的手指没有压下扳机。那是黛拉,她骑在马背上从我眼前跑过。当我冲她怒喝时,她转过头大笑起来。
“该死的!快回来!你会被杀的!”
“我到安珀等你!”她高叫着,像子弹一样飞快通过狰狞的高崖,沿着之后的道路向山上跑去。
我不禁火冒三丈,但此时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喝骂着站起身,继续前进。
我走过去时,耳中传来几声自己的名字。人们纷纷转头看着我,同时向两旁退开,闪出一条路来。我认出了其中很多人,但对他们未加理睬。
我猜,当我看见跪在人群中央的杰拉德时,他一定也看到了我。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等我走近。
我过去,眼前的情景和我的推测全无二致。杰拉德刚才跪在那儿,是为了照顾一个躺在地上的伤者。那正是艾里克。
我走到杰拉德身旁,冲他点点头,接着低头向艾里克看去,一时间百感交集。鲜血从他胸膛上的几处伤口流出,很红,很多。仲裁石仍挂在他脖子上的一条链子上,早被鲜血覆盖。血泊中,它那如心脏般脉动的黯淡光芒仍妖异地闪烁不休。艾里克双眼紧闭,头枕在一卷斗篷上,呼吸沉重。
我跪在他身边,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他苍白的面孔上移开。他显然已不久于人世,我试着暂时把仇恨放到一边,这样才能在我兄长所剩无几的时间中更好地和他沟通。想到正随着生命一起从艾里克手中流逝的一切,我发现自己甚至可以凝聚起一丝对他的怜悯。同时我也在想,如果五年前胜出的是我,那今天躺在这里的又该是谁呢?我试着为他想出些好话,但所能想到的只有墓志铭般的字眼:他为安珀战死。这也算是好话了。它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艾里克眼皮一紧,颤动几下,睁了开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脸上仍毫无表情。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
但他喊出了我的名字,并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他停下来喘息片刻,接着说道,“他们帮你省了不少事,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知道答案。
“总有一天会轮到你,”艾里克继续说,“到时候,我们又会聚首。”他咯咯笑了几声,等到发现自己不该这么干时已经太晚了。他猛地一阵湿咳,让人心悸。等咳声平息,他凝视着我。
“我能感到你的诅咒,”他说,“四面八方,自始至终。你甚至用不着死,就能让这种毒咒生效。”
接着,他仿佛读出我的思绪,浅浅一笑,说道:“不。我不会将自己的死咒浪费在你身上。我要把它留给在那儿的——安珀之敌。”他用眼神向西示意,低声吐出诅咒,仅是听闻,就让我颤抖不已。
他又将目光移回到我脸上,盯了一会儿。接着,他扯住颈上的链子。
“宝石……”他说,“你拿上它走到试炼阵的中心。举起来。靠在一只——眼睛前。看进去——把它想成一个地方。试着把自己投射——进去。你不会真进去的,但会得到——体验……之后,你就知道如何……”
“你怎么……”我刚一开口,就止住话头。他已经告诉了我如何与仲裁石调和。何必再要让他浪费气息,告诉我他是如何学会的呢?
但艾里克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努力挤出话语。
“托尔金的笔记……在壁炉下……我的……”
他又被咳嗽的魔咒摄住,鲜血自口鼻喷出。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让自己坐起,眼珠直转。
“不要为你的罪行自责,赦免你自己吧,如我已赦免了你——杂种!”
话音未落,他就倒在我怀中,吐出最后一口带血的气息。
我抱着他,过了半晌,才放他躺回之前的位置。艾里克仍未瞑目,我伸手帮他阖上。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他的双手放在已无生息的宝石上。此刻,我还没有心情把它取下。我站起身,脱下斗篷,为他盖住。
我转过身,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这里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也有些是完全陌生的。在我带着镣铐出席宴会的那晚,他们很多人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