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林。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山川、草木、明月,狗吠、鸡鸣、人烟……陶渊明描绘的这一幅田园风景画,把中国古代老百姓那种人与自然无间无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鱼水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
古代中国人生活中的一切都贯穿着顺应自然的精神,自然的旋律就是他们生活的旋律,他们把这种美的旋律带到了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中。
即使是被认为身份低微的厨师,也能够把他的技术和艺术统一起来,使他的最平凡的最枯燥的工作充满美感。
《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是我们所熟悉的: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倚,砉然响然,奏刀豁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手之会。”
我们仿佛听到了解牛的声音,我们仿佛看到了解牛的动作,那声音富有音乐的旋律美,那动作富有舞蹈的节奏美。庄子把这位厨师的工作与“桑林之舞”、“经首之会”相提并论,实乃惊人之笔。
当文惠君夸赞其技艺之精时,庖丁还有一番理论呢:
“我专心于道,道要比技巧更重要。我开始干这活儿的时候,我的眼睛紧盯着牛的整个身体;三年之后,我不再专注于牛的全体。现在,我是用我的灵魂而非用我的眼睛,在我的感官非常懈怠的时候,我的灵魂却非常活跃。遵循自然的法则,我刀击筋骨连接处的大的缝隙,引向骨节中较大的空穴。我总是用我对牛的本质和身体结构的直觉引导我,经络与筋骨结合的地方,都没有用刀试过,何况大骨呢?一个好厨师每年换一次刀:他用刀割。一个普通的厨师每月换一次:他用刀砍。我用这把刀已19年了,解了几千头牛,可它的刃依然象刚磨过一样。这怎么可能呢?我告诉你,刀刃没有厚度,但关节间总是有空隙的,以没有厚度的东西插入有空隙的空间,岂能不游刃有余呢?这就是我这把刀用了19年而依然能保持得像刚磨过那样锋利的缘故。即便如此,如果我碰到复杂难处理的地方,我还是需要小心翼翼的。我紧盯着它,手停下来,最后只轻轻一动刀,啪的一声已解下来掉在地上了。随后,我握刀四顾,心中不无痛快淋漓的自得感。”
文惠君听罢这一席高论,认为他从中获得了生活的艺术。
其实,庄子用这篇寓言想告诉我们的,正是生活的艺术。即使是解牛这样看似与艺术无缘的劳动,在庖丁手下也达到了与天地、自然旋律的和谐统一。那么,生活中还有什么不能变得更美好、更富有诗意呢?
由于古代中国人发现并融入了天地自然的旋律之中,所以他们更注重过一种心灵的生活,而不是像现代人一样贪婪地向外、向物质世界逐求。这样,从那些深得中国文化精髓的真正的中国人身上,就表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温良之美。
辜鸿铭先生在其《春秋大义》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我想大家感触最深的是在旧式的典型的中国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蛮横、粗野或残暴。借用一个动物学的术语来说,我们或许可以将真正的中国人称之为被驯化了的动物。我认为一个最下层的中国人与欧洲同阶层的相比,他身上的动物性也要少得多。事实上在我看来,用一个词可以把典型的中国人所给你们留下的印象归纳出来,这就是“温良”。我所谓的温良,绝不意味着懦弱或是软弱的服从。正如前不久麦嘉温博士所言:中国人的温良,不是精神颓废的、被阉割的驯良。这种温良意味着没有冷酷、过激、粗野和暴力,即没有任何使诸位感到不快的东西。在真正的中国式的人之中,你能发现一种温和平静、庄重老成的神态,正如你在一筷冶炼适度的金属制品中所能看到的一样。尽管真正的中国人在物质和精神上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不足都受到了温良之性的消弭和补救。真正的中国人或不免与粗鲁,但不至于粗俗下流;或不免于难看,但不至于丑陋吓人;或不免于粗率鄙陋,但不至于放肆狂妄;或不免于迟钝,但不至于愚蠢可笑;或不免于圆滑乖巧,但不至于邪恶害人。实际上,我想说得是,就其身心品行的缺点和瑕疵而言,真正的中国人没有使你感到厌恶的东西。”
在传统的中国人身上,我们还能感受到浓郁的人情美。中国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代表,而儒家文化实质上是一种伦理文化。前面我们说,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这种心灵生活不是那种耽于玄想的理智生活,而是一种充满生机的感情生活。
儒家的道德规范可用8个字来概括: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对父母要孝,对兄弟要亲如手足,对国家要忠,而对自己则要严格要求,做到讲信用、讲礼貌、讲义气、知廉耻。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人情美的故事,令人感到一种心灵的净化。我们且听辜鸿铭先生讲的两个他身边发生的故事。一个是说他的一位同僚梁先生,当梁首次被任命为上海道台时,发誓要成为一个达官贵人。他得到这个职位时非常快乐。而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看重权力,也不是因为他从此可以发财。因为那时他们在武汉时很穷。他快乐是因为他的升迁能使他在广东的母亲感到欣慰和欢喜。另一个是他听一位英国朋友讲的。这位英国人曾雇佣了一个中国仆人,爱说谎、敲诈和赌博,但当这个英国人在一个偏僻的口岸染上伤寒,且身边无一个朋友能照料他时,这位仆人不但没有抛弃他,而且精心照顾他,使他获得了从最好的朋友那里都不能给他的关心。
传统中国人的人情美形之于外,就是中国人的礼仪美。礼貌教育,是中国人家庭教育的重中之重。清代石成金的《传家宝》中这样说:“人生天地间,不可一刻无礼。处家庭之内,父母坐于堂,子侍立于下,见叔伯过而起,与兄长行而随,食必先让,劳必自居。男女不可杂坐,姑嫂姐妹之前切忌亵体,犹不可戏言,皆礼也。处乡党之中,遇长者,必敬,不可慢忽;遇同辈,必让,不可欺侮。衣冠要正,行止要端。迎宾会客,登降跪拜,不可急遽、粗俗。务要雍容和睦,皆礼也。由此可见,凡一言一动,一视一听,皆要合礼,无礼则非人类矣。可不慎欤!”
古代中国被誉为礼仪之邦。礼貌的本质是对他人的理解和同情,是对他人感情的体谅和照顾。儒家的全部道德不是出于逻辑,不是出于推理,而是出于内在的情感。“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则立人,己欲达则达人”……这些儒家的道德准则实在是一种内在良心的感悟。正如辜鸿铭先生所说,中国人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的生活。他们完全了解自己的这份情感,很容易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体现出体谅、照顾他人感情的特性。
中国古人的礼貌、礼仪,总是给人一种从容闲逸之感。
无论是从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诗篇中,还是像《清明上河图》那样的画卷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一种闲适的美。中国古人总是以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世界和人生,所以他们能够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自然地找到一种平衡,而较少借助于宗教。
在中国古代民间的格言和歌谣中,有许多是劝人闲适的。如清代民间流传的《便宜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饮酒看花不曾离,烟云变瞬息,日月走东西。悲欢离合都难定,哪有功夫代苦凄。料无大失不过忧,纵有小得何为奇?笑他们奔波劳苦受煎熬,总不如我淡泊自在得便宜。”
再让我们听听《逍遥歌》:
“得逍遥,且逍遥,逍遥之人乐陶陶。请看不会逍遥者,攒眉奔走枉徒劳。富贵前生定,贫穷命里招,任你用机谋,难与天公拗,劝君跳出这樊笼,随意逍遥真个好。杯中酒不空,心上愁须扫,花前月下且高歌,莫催两鬓成衰老。”
其实,闲适并不意味着游手好闲,闲适是一种挣脱了灵魂羁绊的自由感,一种陶然自得的心境。
要说辛苦,一个传统的中国农民是最辛苦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终年难得轻闲。然而我们在这样一个农民的脸上,却很少看到城市人那种忙碌、紧张的神色。在田头小憩时,他们坐在瓜棚柳架下,看着绿油油的庄稼,是心满意足的;在一天的紧张劳作之后,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看儿孙在院子里奔跑嬉戏,与邻居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说地,心情是宁静而悠闲的。
传统中国人的这种闲适的人生境界,具有浓厚的审美意味,昭示着一种东方式的审美人生。正是因为传统中国人有这种优游闲适的心境,才给他们进行人生的艺术创造留下了极大的心理空间。于是,传统中国人才成为最懂得生活艺术的带有哲人气息的人。于是,中国文化便成为了一种审美的文化、艺术的文化,浸透着礼乐精神的文化。
可是,在今天中国人身上,还能找到多少艺术的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