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现代化生产经营规模的扩大、垄断和集中，我们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被捆绑在这架机器上，而从事自我经营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对这架机器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但我们甚至不知道谁在操纵它。我们工作的意义和价值就等同与公司发给我们的薪水，我们因付出不同质量的劳动而获得数量不等的金钱；我们用金钱购买生活用品，购买别人的服务。没有人能够离开金钱的收支而生活下去，金钱把一切都抽象化了。
现代经济的另一个特征是劳动分工达到了细得不能再细的程度。在中世纪的小作坊里，即使师徒之间有简单的分工，但生产的整个过程彼此之间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产的产品是完整的。但在现代的工业生产中，绝大多数工人都接触不到具体的完整的产品，而是某一零部件或某一道工序。如一台电脑，其显示器、主板、内存条、显卡、音卡、硬盘乃至光驱，都是由不同厂家生产的，组装线不过是其最后一道工序罢了。而就是这一个个小的部件，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繁杂的工序。于是，工人因为看不到完整的产品，他的操作就只有抽象的意义。而唯一能接触到整件产品的是经理，但在经理眼里，产品是抽象的，产品的本质就是交换价值。
在现代社会，经济活动成为生活的中心。所以，我们在经济生活中形成的数量化和抽象化的思维方式，必然会超出经济生产的领域，辐射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用数字来表示。比如说，我们看见一座大楼，对它的造型是否美观倒并不在意，而头脑中冒出来的却是它在市场上能卖到多少钱。我们结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有多少资产，挣多少钱，往往也就决定了他在我们心中的价值。甚至一个实权部门的官员，在地下的官场黑市上都有明码标价。
在报纸和电视的灾害报道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给无数人带来各种各样痛苦和损失的灾难被几个干巴巴的数字代替了。比如说，我们说一场地震造成了多少亿元的损失，这就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似乎金钱可以弥补一切，但是，就是死一个人，对这个人乃至他的家庭来说，也是多少亿元都无法弥补的。
我们为什么会忽略大自然的美，而却把自己的血汗钱抛掷到人造的家居上，抛掷在人造的工艺品上？因为大自然的美是没有交换价值的，而我们把交换价值看得至高无上。对于这种思维方式，美国作家格·斯坦因抗议道：“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的确，我们今天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把玫瑰看作玫瑰，而是看作有一定交换价值的花卉。名贵的花卉就是美的，时兴的花卉就是好的，我们已经用抽象的交换价值代替了自己的审美判断，以至于渐渐地丧失了审美能力。如果有一朵比玫瑰花更漂亮的野花，我们也对它不屑一顾，在我们眼里它一钱不值，因为它没有交换价值。我们宁可去花上数百元钱去听走红明星的假唱，也不愿免费听一个本地演员充满激情的真实的声音；我们宁可去名酒店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去吃一顿吃不饱的饭，也不愿到一家中档饭店花几个小钱美餐一顿；我们宁可把大把的钱扔给嘈杂混乱的旅游点，也不愿找一处风景优美人迹罕至的山野独享大自然的恩惠。
对一个前现代社会的人来说，他周围的一切，包括房屋、家具、庭院、附近的景物，都和他的生命息息相关。他的房子甚至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套茶具，也许就包含着几代人的故事，这些物品在他看来是独一无二，任什么珍宝都无法代替的。但在现代人眼里，任何物品只有商品的意义。我们把我们周围的一切，都看作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没有什么是不可买卖的，只要出足够的价钱，我们连自己的家园也可以随时放弃。
有一位富商买下了一座豪宅，经过几个月的精心装修刚刚搬了进去，突然接到一个房地产中间商的电话，说是有人打算购买这座豪宅并想来看看，虽然他刚刚搬了进来，还没有充分享受这种奢侈给他带来的舒适感和满意感，但他还是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他想知道这所房子在他们买下以后是否可以高价出售，于是抽出宝贵的时间，带着中间商来看了房子。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反对他卖掉房子，他便动员他们说：“这是有利可图的买卖，因为我们卖出这所房子的价格要比买进的价格高出许多。”
现代人把我们置身于其中的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变成了一堆数字和抽象观念，这些东西使我们失去了任何一种具体的经验，甚至连我们自身都被抽象化数字化了。无论是在身份证上，还是在学校的名单上，医院的医生口中，我们只是一堆没有特征的号码。失去了个人独特的体验，失去了具体可感的形象，失去了彼此间真实的情感交流，我们的人性在一天天被榨干，最后剩下的只能是冷漠无情。
我们正在进入的网络社会，把这种抽象化发展到了极致，这就是生活的虚拟化。
不久以前，一些大城市的新潮青年搞了一个72小时网上生存实验，把一个人连续4天关在一个没有任何生活用品的与世隔绝的房间里，让他通过网络与外界保持联系，得到自己需要的食物和其他用品。结果，大家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我们将来许多的活动，如商品交易、学术交流、娱乐活动、子女教育，都可以足不出户，通过网络进行。我们通过信息流进入这个社会，而无需人体的直接介入，我们把这种生活方式叫做虚拟现实。
在西方国家，网络购物已不新鲜。通过网络购物，你可以浏览网络商店展示的多种商品，并可获得价格表、产品说明书等多种信息，据此选购自己喜爱的商品；但你不能从网上取走任何一件商品，网络商店根本就没有真实的商品。IBM在网上开辟了一个在线商业街，零售商在自己的个人电脑网上开设自己的商店，顾客通过网络用信用卡购物。同样，网上没有真实的商品。
求医问药，一直以来都是通过病人和医生的直接接触和情感交流来进行的，在许多时候，医生的安慰、鼓励对病人就是一种最好的治疗。一个好的医生实际上也在扮演着牧师和心理医生的角色。而随着互联网的普及，虚拟医院正在成为现实。美国某医科大学已在互联网上建立了虚拟医疗系统，它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提供各种医疗信息、资料，并解答用户提出来的问题。在我国，网上会诊已开始运用。
连犯罪都可以是虚拟的。在网络空间中已经出现了股票和债券诈骗活动，出现在市场中的股票和债券在短时间内被人频频倒手，然后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尽管网络中的这些股票和债券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有电子脉冲是真实的，但它毕竟被人骗走了。
最常见的网络虚拟犯罪是黑客的活动。这些黑客和传统的江洋大盗不同，他们大多是十几岁、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往往还是温文尔雅的好孩子，他们袭击网站的目的往往是出于好奇心或者是炫耀自己的电脑技术，比如美国有位少年黑客，他破译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密码，把中央情报局改为“中央笨蛋局”，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窃取情报或者诈取钱财，纯粹是觉得好玩。对他来说，这和玩电子游戏一样，纯粹是一种智力游戏，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会给对方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国家机密的外泄，将会导致一系列计划的流产，这种损失是无法估计的。正是因为这种虚拟性，使他在犯罪时看不到这一举动的严重后果，不用承担入室行窃那样的情感负担——恐惧感和罪恶感。等到酿成大祸，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爱情，自古以来就被人们看作一种最纯真的感情，但在我们这个网络时代，爱情的虚拟化正在成为事实。爱情是以性爱为基础的，而虚拟的性体验随着网络技术的普及，将成为人们寻求性满足的新的方式。微软总裁比尔·盖茨在他的著作《未来之路》中表达了如下见解：
“关于虚拟现实中虚拟的性体验问题，有许多臆测，而且势所必然地多于对虚拟现实其他用途的臆测。性体验赤裸裸的内容和信息本身一样古老。怎样将新技术运用于这最古老的欲望，从来不需要更多时间。巴比伦人用楔形文字在土板上留下了色情诗句，而首次利用印刷机印出的东西中就有色情书画。磁带录像机成为常见的家用电器大大促进了儿童不宜录像片的销售和出租，而且今天的色情光盘也很多。在互联网和法国微型电话系统的联机服务和电子公告板上都有很多订户订购他们的色情定向服务。如果以历史上的种种模式为向导，那么高级虚拟现实文件的早期大市场将是虚拟的性体验，但是还是以历史的眼光看，随着每一种这种市场的增长，一目了然的内容将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因素。”
可以设想，当性体验可以在网上廉价出售的时候，真实的爱情将会怎样贬值！
就是现在已成现实的网上情缘，也正在剥蚀着人类的这种最美好的情感。
在网络这个虚拟社区，白发老翁可以装扮成英俊少年，半老徐娘可以装扮成二八女郎，以林妹妹面目出现的温柔“小女子”也许是一位满脸胡子的蒙古大汉。他们在网上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他们美妙的春梦，既然网上的爱情如此轻而易举，他们还会珍视现实中真正的爱情吗？
在这种虚拟的生活环境包围中，我们的下一代正在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
作家毕淑敏在她的一篇散文中曾描写了她的侄子玩电子游戏的真实的经历。她在看侄子玩游戏时，看到屏幕上不时红光灿烂，花瓣状的嫣红，象原子弹的蘑菇烟云，弥漫整个视野，不由赞叹道：好漂亮的玫瑰花呀！
侄子嘲笑她少见多怪：“那不是花，是喷出来的人血，是我用电锯锯出来的，好过瘾，好开心呀！”屏幕上血光冲天，小侄子乐得手舞足蹈。
原来，这是一个叫《毁灭战士》的游戏。那游戏的内容并不复杂，只是无穷无尽的巷道，不时从隐蔽处窜出面目朦胧的敌人，你只需利用手中的武器，将对方消灭即可。武器有许多种，比如冲锋枪、激光炮、炸药包等等。威力都比电锯要大，尤其适合远距离作战。但这个侄子却对传统的锯子情有独尊。当她问侄子为什么单单喜欢用电锯时，侄子反问她：“用激光炮射死一个人和用电锯把人大卸八块，那痛快劲能一样吗？”
他一边做示范，一边讲解着：“你看这是用激光杀人，手指头这么一按，轰的一声，敌人就化作一团烟，什么都没有了。多没意思呀！用电锯就大不一样了。它喀喀一响，风一样地锯过去，你就觉得自己特威风，特带劲，特有成就感，过瘾极了……”
说着，侄子调出一幅图像：一排肉铺挂猪头的钢钩上，颤微微悬挂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他解释说：“这就是用电锯锯出来的人呵！喏，这是一条大腿，这边是半条胳膊，最右侧是人肚子的下半截……”
“你用电锯把他们杀死，可他们究竟是谁？”她问侄子。
“它们到底是谁，那要看我玩游戏时的心情了。要是哪天老师批评了我，我用电锯杀人时想的对象就是老师。要是同学跟我吵架，我想杀的就是同学。要是我想买一件东西我妈不给我买，我就假装对方是我妈。要是我爸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不给我在卷子上签字，我就把电锯对准他……”
游戏是人生的模拟和学习，我很不愿想象，沉醉在这种虚拟世界中的我们的下一代将来走上社会后会怎样看待这个世界？冷漠和无情将怎样伴随他们的一生？
由这个《毁灭战士》的游戏我联想到现代毁灭性工具的发展，我对人类的未来不寒而栗。在现代战争中，一个人只须摁摁按钮就可以将几十万人在一瞬间置于死地，而不必承担良心的谴责。一个刽子手无须目睹鲜血淋漓的场面，无须为此而感到内疚，对他来说，这和玩一场电子游戏又有什么两样？反正那些被他杀害的人远在千万里之外，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罢了。在他摁按钮的行为和那些人的死亡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联系。就他本人而言，大概他还不会打人，更不会亲手去杀害一个弱者。
我在这里把现代人冷漠无情的原因归结于现代社会数量化、抽象化的发展，并不是说数量化和抽象化是与人性完全背离的。实际上，不断发展的抽象能力正是人类文化发展的特征。但是，我们切不可忘记，抽象思维是以形象思维为基础的，两种思维的和谐发展才能造就一个符合人性的社会。停留在形象思维中止步不前，我们就只能退会到原始状态，但如果让抽象思维过度膨胀，我们就会失去人性的基础，走向畸形的社会和人生。
现代社会的危机和问题正是因为我们失去了这种两极的平衡，把事物和人的抽象性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忽略了对事物和人的具体性特殊性的认识。随着我们自身活生生的生命被抽象的概念和幻影所取代，我们的情感也被榨干。我们生活在数字和抽象观念之中，没有什么是具体的，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而人对抽象的观念和虚幻的现实是不会投注感情的。
千人一面的背后
正如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上帝在创造人时也赋予了每个人以独特的个性。50亿人就有50亿副面孔，就有50亿种个性。
正如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的一样，每一个人也是独一无二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和意义就在于他独特的个性。一个人能够顺应他的个性，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就是幸福的。反之，如果他扭曲自己的个性去违心地过一种自己不愿过的生活，那对他而言就是最不幸的。
现代社会据说是最能够发挥人的个性的，真是这样吗？
先从我们的城市看。城市是人造的，是人的性格的投射，因此城市的性格也反映着人的性格。
城市最直观的事物就是它的建筑。因此，我们最引以为荣的也是建筑。对于一个外来的人，我们最关心的也是他们对于我们的建筑的评价。
两年前，一位旅居国外的著名的电影艺术家回到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我问她对这座城市的观感，她说，楼房是高了，密了，但过去那种开阔幽静的草原城市的个性没有了。她说，为什么所有的楼房都要镶上白瓷砖呢？难道不能用涂料？难道不能涂成黄色、绿色、红色、粉红色等多种色彩呢？楼房的设计为什么都那么单调、呆板呢？本来我们并不缺地皮，为什么非要学某些大城市，盖得密密麻麻，不留一点空隙呢？在她看来，每一个城市最可贵的是有自己的特色，上海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北京，武汉就是武汉，从建筑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而现在她置身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大街上，几乎都是一样的楼房，一样的装潢，一样的桥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