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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孩子要出生的信号比预产期提前了四天,是一个周六的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冉已经在大床上睡着了,我躺在他身边迷迷糊糊正要睡;屋外门厅搭了张行军床,目前彭湛睡在那里,等保姆来后那就是保姆的地方。到那时我们再把别人送的一张折叠婴儿床支起来让冉睡,彭湛睡在冉腾出的床位上,现在婴儿床暂放在大床的下面。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并做了安排再不敢有一点马虎,彭湛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客人。来京后的当天晚上他在楼道公用电话处打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把他到来的消息给他北京的熟人朋友通知了一个遍,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需要那种成群结伙高谈阔论推杯换盏的生活方式,缺一日都会觉空虚失落,仿佛遭到了社会的遗弃。接下来只要接到邀请便会潇洒而去,有时一去一天,两顿饭都在外面吃。有人请吃饭于他不仅是口腹的满足,也是一种精神享受。那几日白天我仍像他没回来时一样,一个人待在家里。晚上他倒是都回来,但我相信那只是因为尚无人留宿。后来我对彭澄说起过这事,口气里也许是带出了一些不满,不屑,彭澄挥挥手说我哥就这种人,没治;又说,其实男人都一样,他们是一种比较社会化的动物,离不开存在在群体中间的那种活力和生气——委婉地反驳了我,到底是亲兄妹。抛开情感偏见,彭澄说得其实很对,替彭湛想想,一个蜗牛壳也似的家,一个臃肿沉郁的老婆,如何让一位“社会化的动物”获取他生命孜孜以求的“活力和生气”?

感到腹痛时彭湛正看电视,一个外国片子。我没马上告诉他,还得进一步确认一下,腹痛过后我按照书上学得的知识做自我检查,发现“见红”,于是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他问这就去医院吗。我说恐怕是。边说边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里面有洗漱用具,内衣裤,托人在卫生科里高压消毒过的卫生纸,挂号证,还有钱。这其间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后,用这种方式表示着重视和关心,只是抽空瞟一眼电视屏幕,也许是正看到关键处。待我收拾好了东西,他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又不好再继续专门看电视,于是问:“现在怎么办?”全是疑问句,也是客居他乡,无用武之地。我让他给申申打电话。他拿着号码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着我的那个包,心中忐忑:申申他们能按时赶到吗?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给单位打个招呼防患于未然?单位会马上来人来车,可这些对此刻的我远远不够,此刻我想做一个纯粹的产妇,什么都不再过问什么都不用张罗。彭湛回来了说是电话打通了,然后坐下来同我一起等,背朝电视机。为什么不关上呢?我想,但没说,那念头仅一闪而过。……宫缩一阵紧似一阵。看表十一点半多了,仍不见申申他们影儿。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对彭湛道:

“通知我们单位吧。”

“怎么通知?”停停,补充道,“你们单位我谁也不认识。”

他若是仅问“怎么通知”,我就会告诉他怎么通知。但他已有“补充”在后,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何必要勉强他难为他呢?没他已经够我累的了。我站起身,准备出门下楼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静气。彭湛去开了门。当申申和陆成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软弱得泪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劲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

“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医院!”

陆成功先下楼发动车去了,申申挽着我同我一块向外走,彭湛跟在我们的后面走,到得门口后我换拖鞋,感觉他在迟疑,于是抬头,他这才从拖鞋里抽出了一只脚去找皮鞋,我拦住了他。

“不用我了吗?”

“不用了。”

“还是去吧。”

“冉要万一醒了呢?”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烦你们了。”

申申嘴唇紧闭,摆摆手。我们下楼,拐下一层后,听到楼上房间门“咣”一声,关上。申申立刻开口了,很激动:

“你什么意思嘛!”

“他儿子在家,家里没个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儿子!”

“行了,走吧。都什么时候了!”

下楼时申申一路数落,无外乎是说我惯他,话里话外透着这样的一层意思:我宁肯用朋友也舍不得用丈夫。她因此而不平衡。

我没解释。申申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一个产妇这时候的心情。这个时候的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常理常规该与不该舍得与舍不得的琐屑了?她太需要依靠太需要温暖了,那种能够让她闭眼大撒把的依靠,可心可意的温暖。对我而言申申是而彭湛不是,不仅不是反需我额外地为他分出一部分精力,他是我家的一个客人,叫主人累心:怎么安排他,他需要什么,他满不满意。这个时刻,我不希望这样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腹痛越来越紧。痛时我就抓过申申的手紧紧攥住借以止痛。她回握着我的手不住声地安慰我不住声地催促陆成功“快快快”;肚子不痛时我就松松地靠在她的身上,闭着眼睛感觉着车窗外飞速向后闪去的橘红色路灯……

挂号交费办住院手续,申申他们跑前跑后一路地给我办将下来。我只须跟着他们就是了。在产区走廊门口,他们被拦在了门外。我当然希望申申能一直陪伴身边,实在不成也无所谓了。说到底,产房才是产妇最可靠的归宿。

我被安排在一间八人病房里,我就是这病房里的第八个。进去的时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经半夜一点钟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过了半睡半醒的后半夜,上午查完房后被送进了待产室。待产室里只有我和一位护士,进门后她命我把下衣脱掉上床躺下。我躺下后她就背朝我伏在桌子上继续写她的什么。此时腹痛已剧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准备。腹痛是因为宫缩,书上说女人分娩时宫缩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一部拖拉机的马力,雁南说她的一个产妇因为这痛两手将病床床头的两根铁床都拉弯了。由于见过了太多的疼痛,作为产科医生的雁南自己生孩子时就实施了剖腹产术。为此我还谴责过她,认为仅因为怕痛就剖腹产未免太自私了,造物主的每一种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让胎儿走他应走的产道。当时雁南任我慷慨陈词决不反驳,只微笑着说到时候我看你的。

腹痛如海水涨潮阵阵袭来,我痛得茫然无措:怎么会这么痛啊?怎么会这么痛啊?我不住地小声对自己说。说是对自己说其实更是对那位护士说。进门后她就没有理我我希望她能理一理我。她不理我。

我开始喊叫,除了那些单纯表示疼痛的音节如“啊”“噢”“哎呀”以外,我还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话:“我受不了了!给我做剖腹产!求求你们了!帮帮我!”

我动用了最戏剧化的舞台语言,平时写剧本都不肯用的,怕不真实。这会儿才知道它不仅真实而且无可替代。那个背我而坐的小护士无动于衷耳朵似乎是聋的。

我开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见红”,而是能感觉得到的那种一股一股涌出的流血,热呼呼的。我仍毫无约束甚至是越发恣意地在床上翻滚扭动,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单被褥和病号服上蹭抹,到处都是。小护士一直没有回头,当然也就没有看到。看到了她会理我么?会觉着我有一点与众不同么?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从皱缩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来,赤裸着下身跪在了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两手紧紧抓住铁床的床腿,脸贴紧手背苍白的骨节……

“嗨!谁让你下来的?!现在你骨缝全开了这么凉的地会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个小护士在说话,她终于理我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却是面目不清云里雾里一般,剧痛令我的视线都模糊了。她开始动手拉我,嘴里边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个个的怎么都这样!”

就是说饶是如此折腾,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平常;换句话说,这惨痛是产妇必需的过程你所经历的并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说它是命运它无可抗拒不可逆转——意识到这点,我清醒了,遂带着知命认命后的沉默蜷缩一团面壁侧卧,再也不出一声。

剧痛如排山倒海;灵魂甩开了它附着着的肉体独自出游……

……那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再次赶去幼儿园接冉,道歉的话想了一晚又一路整整攒了一肚子。见到冉还没开口他先扑过来小嘴不停地说开了,合着他的话比我攒得还多还久攒了一周了:他被选入了幼儿园的歌舞表演队不是班里的是全幼儿园的;他吃饭不掉米粒得了小红花妈妈你替我保存好;刘小冬总爱打人抓人老师说他有多动症什么是多动症呀妈妈?好不容易插了个空我说,冉,对不起,昨天我——他打断我说老师都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不过下次你工作忙没时间想着打个电话来好不好?气还没喘足一口接着又说,不过你不打电话我也不会害怕了。站在一边的老师忍不住连连说你这个孩子真是不错,懂道理!开朗!聪明!活泼!……

……起床号已响过许久了,父亲都出去遛了一趟回来了,母亲仍在床上躺着;母亲心脏不好,有时夜里心慌气短,早晨就想多躺一会儿。父亲在职的时候,除非是病得起不来了,母亲从来都按父亲的作息时间作息,但这时父亲已经退下来了。父亲一进门,一看家里仍然是他走前的样子,就有些烦躁,道:“都什么时间了!你看我们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几回,母亲还能够叹口气,坐起来;久了,就有些不耐烦了,“‘都什么时间了’!什么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并没有妨碍别人嘛!”当时我在家,目睹了这一幕,但不知该说什么,替哪一方想想,都有理。替母亲想,的确是“什么时间了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再需要他们遵守这些时间,父亲坚持维系的这些东西,不会使他的离休生活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退下来了,是可以放松一下了;替父亲想,那是他遵守了一辈子的秩序,可以说,已经与他的生理节奏融为了一体,改变了,他就会不愉快,从生理到心理——他们不一致了!归队后我一直惦记担心着这事儿:他们会怎么样呢?再次探亲回家,就发现是母亲服从了父亲,直到父亲离去,母亲一人在家,仍然严格遵守着军营、遵守着父亲遵守了一生的作息时间。每到别人上班,我们家里也是早饭已毕,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那天预报是十级大风,大海在远处咆哮得像头野兽。风刮得宿舍门都关不上了,只得在门板上斜着顶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该我值夜班,零点到三点,叫值班的电话铃响了后我起身穿衣服穿鞋,扎子弹带背枪。心里头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铺调整的缘故,这天夜里又是必须我一个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会不会忘了,或是,假装忘了——这么大的风!……我拿开椅子,拉开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风灌得咳了起来,还咳着呢就向左边扭头看去,男兵宿舍在左边,左边空无一人。我沉重地叹息了,由于大风,这天还没有月亮,月牙都没有,想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我恐惧得心都抽紧了。还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刚走到宿舍房头,全副武装的姜士安闪了出来。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们打着手电向山上走,我在前,他殿后,走了大约一半时开始落雨点,他递给我了一件雨衣,还居然带了雨衣,心够细的。我说你怎么办?他说没关系雨不大。话刚说完雨便大起来了,嗒嗒嗒嗒如万马齐奔。我张开雨衣想把他也裹进来,他一闪身躲开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为风声雨声太大了。走了一段实在于心不忍,又一次回过身去请他和我共用这件雨衣。这一次我听出他吼不是因为风声雨声,他的确生气了,使劲把我推开动作粗暴口气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单纯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气从何来。等我后来悟出个中缘由时他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后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脱给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义都不大了,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天中午,我心里深藏着对他的感激冒险去伙房给他调制了一大碗猪油拌饭——当时还有炊事员没下班呢——临出门又发现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体,味精,灵机一动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拌了进去,然后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把这碗拌饭吃了下去……

……长年挂着把锁的小屋门打开了,领导和蔼地说这个房间也归你了。我买了单人床买了桌椅板凳忙着往里面搬,快乐地想终于我也有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家了!……空中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将我的美丽幻想打断——

“好长时间没动静了,我担心是不是她宫缩没有了!”

是那个小护士,叫来了医生。医生立刻做检查,一切正常。小护士看着我,满眼迷惑。我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于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娩出。是儿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女儿。

最后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挤压,像擀面杖擀面,同时不知有几条喉咙在我耳边齐声呐喊,喊号子一般:使-劲-呀!那气氛让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深深吸口气重振旗鼓,将残存的力气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后随着外来的挤压动作猛然收缩,同时像举重运动员将杠铃举过头时那样一声大叫:啊——于是,哧溜一下子,紧张膨胀的肚子轰然塌陷……

“儿子!看清楚了啊,儿子!”

我循声侧过脸去,看到了我的儿子,一个紫红色的小肉团儿,那标志性别的器官颜色要更深一些,说话人把它直对着我的眼睛报功一般。喜欢接生男孩儿似是产房工作人员的职业病,谁都愿做幸运天使。听说是儿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马上就问他有没有问题,听到说“非常健康没任何缺陷”时立时就欢喜起来,没有片刻的、一丝丝的懊恼,好像我从一开始盼望着的,就是这个长着花生米般小小阴茎的小家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来的东西都留了字条。我们主任也代表单位来过了。我最后拿起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个保温桶,怀着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开来。这种时候,再昂贵的成品食品也难有盛在这种家居器皿中的温暖:热呼呼的,家常的,专为了你的。保温桶里是饺子。原以为是鸡汤,应该是鸡汤。谁送来的,费了这么大劲却没有把劲使在点子上。桶里桶外地找,没找到字条儿。问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谁送来的,回说所有人的所有东西都是护士送来的。正说着护士便进来了,手里很奇怪地拿着一个铝制锅盖儿,进来后交给了我临床的一个肥硕女子告诉她“你爱人送来的”。那女子接过锅盖后一脸茫然,问护士她爱人说什么了没有,护士摇了摇头要走,我忙举起保温桶问她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她说只要你们不在我都让他们留了条儿——条儿呢?

条儿飘到床底下了,护士把它够出来交给了我。

彭湛的字。他说他一大早就到医院里来了,等了一上午没有动静中午就去外面买了点饺子;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还说他现在感到责任重大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他来过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个儿子——我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的阳光从朝西的窗子铺洒进来,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邻床的女子打电话回来了,举着个锅盖对全病室的人说:

“谁能猜得出他为什么捎来这么个锅盖儿?”谁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气又笑道,“刚才打电话,我问,你拿锅盖儿来干吗?他说,上次不是你说让带个盖儿来吗?上次我跟他说我吃饭的茶缸子上没盖儿,不卫生,下次你想着给我带个盖儿来,他居然带来个锅盖儿!我跟他说:你光拿锅盖来不白搭吗?赶明儿来记着带上锅带上炉子带上油盐酱醋咱在这起火做饭!……”满屋子欢乐的笑声。女子一手向下压压,“这其实不算什么。上次,他送了些煮鸡蛋来,扒一个,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个,还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正纳闷呢。反正他是严格按我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我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他四五个钟头?”屋里妇女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一人没笑,脸上是一副众人独醉我独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视着一屋子的芸芸众生。肥硕女子挥着手里的锅盖继续说:“平常家里的事儿什么什么不干,什么什么不管,喏,我来住院前还得挺着个大肚子,专门带他挨屋走一遍,告诉他粮食在哪儿油在哪儿冰箱里还有些什么可吃的。别我生完孩子回家一看,他饿死了!”

众大笑,我也笑。那位哲人般的妇女耐心等大伙笑毕,开口道:

“这有啥稀罕的?这不就是男人吗?我们怎么可能要求男人把心思放在锅碗瓢勺这些事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要不,世界上就用不着分男人女人了。让男人干家务事儿,我认为,是咱们女人的失职!”一片哗然。那妇女摆摆手,“我们家,我主内,他主外;外面你的事,我不问;家里我的事,你别管。真就是油瓶子倒了,你也别动,我来!你出差,告诉我几天,八天?好,我给你预备上十双袜子——打出点富余,防止万一——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另外再预备上一个塑料袋,装每天换下来的脏袜子,最后一总带回来,给我。这次来生孩子,我给他预备了四套干净内衣,一星期一套,四套穿完,正好我也就出‘月子’了。”

那妇女态度严肃认真诚恳,她是她生活哲学的虔诚信徒,虔诚便会满足,便会幸福,便会神圣。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客观无法左右,信仰却可以调整。

我几乎是怀着羡慕的心情看她,心情渐渐开朗。彭湛并不比别人家的男人更差。别人能过我就也应该能过。我吃了饺子,还是热的,羊肉胡萝卜香菜馅儿,非常香。胃口随着孩子的出生奇迹般恢复了,那么大一堆饺子吃了下去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也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吃饺子而没有喝鸡汤,就是有人问也没有什么,我会像那个肥硕女子一样,把自己的丈夫连笑带骂、半真半假地数落一通。

……

他长得远远不是我所期望的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也不白,红,那种毛还没有长出的小兔子样的红,人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是黑皮肤。引人注目的是嘴很大,还在产房里时,他刚出来时,就有个助产士当场脱口而出道这个孩子的嘴怎么这么大啊!接着马上又对我说男孩子嘴大一点没有关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安慰,可见至少在她那里,嘴大不是长处。

随着走廊里一声“发孩子啦”的吆喝,我轻盈地飘出了病房。的确是“轻盈地”,的确是“飘”,那种几秒钟内减去三十三斤体重的感觉,非此而无法形容。

这是次日的上午。在院期间孩子一直由院方集中管理,一天两次“发孩子”,上午九点下午四点,交由母亲喂奶。现在有人说这种管理方式缺少人文情怀主张孩子一出生就同母亲一起,我却认为它很具人文情怀,它使我在生产的极度疲惫中得以休息,也给了毫无经验的我一个逐渐熟悉适应孩子的过程。

走廊里停着一架巨大的婴儿车,车上躺着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状颜色包装完全一样的婴儿,区别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浑然不觉地睡。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我们只见过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劲,嘴上方的肉都挣得发白了。飞快地走过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条看:韩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从婴儿车的深处捞上来双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下,他仿佛接到了信号毛茸茸的小脑袋立刻准确地向我怀里拱来,他的头发很黑很亮还有点鬈曲,我们长得也不是一无是处,即使就是一无是处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妈妈还是爱你只会更加爱你我可怜的小丑娃娃!

刚被抱在胸前他就停止了啼哭,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小嘴大张并且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的“要吃”的表示;再大大,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时候,则是用小手拍打着脖子明确告诉你:“奶……奶……奶……”我想他拍打脖子是因为他感觉到喝下去的东西都是从脖子那里流下去的,据此便认为他饿了,就是他的脖子饿了;更大些,能跟成人一块就餐、桌上饭菜花样多点时,他会发出满意的叹息:“今天吃高级饭。”上小学,放学开门进家后展现给我的一个永远的画面就是:下边两脚交替着往下蹬鞋,上边两只胳膊往后下方伸着以让双肩书包滑落,再上边,一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已尽其所能地探向了餐桌。如果餐桌上摆着的是他喜欢的饭菜,就会高兴地冲我大叫一声:“好乖来!”“好乖来”是我夸奖他时的一句口头禅。因之我想,供给食物与需要食物大概就是母与子最基本的关系了吧。表面看供给者是在付出,在奉献,事实上我的感觉完全不是这样——儿子使我成为了一个不可取代的重要人物,他全身心地信任我依赖我,从小到大,我何曾这样地重要过?生命就此有了新的意义新的动力。

三天后出院,来接我们的是彭湛,申申,和陆成功。陆成功开着车。收拾停当后护士将我的儿子送了来,就在我抱着他准备向外走时,听到了闷闷的一声“扑叽”。在场几个人都听到了却都不是太明白,护士说孩子屙了给他换了再走吧,说完后就去取尿布。取尿布回来后,打开襁褓,擦,换,重新包好,同时叮嘱:“回去马上给他洗洗屁股,别淹了。”我机械地答应着,目不转睛盯着护士每一个动作,盯着襁褓里那细细软软的小小肢体,从儿子出生后一直平和松弛的心,陡然间沉重紧张。

我和彭湛带着儿子回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家里。

从前,我眼里心里的母婴全都罩着一圈圣母圣子般的光环,圣洁、纯净、美丽得如诗如歌如画如梦,直到身临其境方知全然不是:洗不完的尿布屎布,彻夜的啼哭,溢奶吐奶,清洗消毒,母亲乳头裂了,婴儿肛门淹了……彭湛也不能再出去,洗涮,取奶,采购,做饭,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做也做不完。

他变得沉默了,一天到晚难得说几句话。早晨,推开房间门进来,一声不响径直走到床脚处,端起那盆堆得小山也似的尿布盆子,一声不响出去。他几乎不大看儿子,我是说凑到跟前,像许多父亲对自己新生孩子的那种看,带着喜爱、关切,带着点儿研究、好奇。没有。我想,这是因为他已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也是儿子,而且——承认这点我很难过——为儿子难过——那个儿子比这个儿子要漂亮得多。在医院里第一次看到儿子,他的反应是皱眉一摇头,笑道:“这个娃儿好丑啊!”那神情语气在外人眼里是玩笑,只有我清楚,这是真情。父爱是有条件的,不像母爱,能够博大到没有边际没有原则。

兰州方面不断有电话来催,催他回去,我不吐口他就不能回去。我一向不愿为了自己勉强别人,心里也清楚这样硬留下他实际上等于把他推得更远。但此时我顾不得了,顾不得别人——他,顾不得以后。眼下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人,我还在月子里,就是不在月子里,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一个婴儿所需要的全部。

从他回来后我们就一直在找保姆,但那时还是有一搭无一搭不觉着多么紧迫。有时暗想我没做过母亲没有经验他为什么也会这样地没有考虑没有安排呢?兰州方面见电话催他不回便改拍电报。他把电报拿给我看:“有要事速回”,一连拿回了三封。他给我看电报的时候不说什么。我看完电报也就不说什么。

这其间他曾带回过两个保姆,一个是从黑市上找来的,身上无任何证件介绍信。问他为什么不去劳动服务公司找,说是得先登记,得等。我说再急也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就又去劳动服务公司登了记,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和忍让。但是劳动服务公司介绍来的那个姑娘最终我也没有接受。姑娘来后我让彭湛带她去附近的一家部队医院找我一个朋友帮忙给她做体检,不是我过于挑剔讲究,家中我的儿子刚出生十来天,幼小脆弱得不堪一击。彭湛耐心对我说这是正当途径介绍来的各种证明一应俱全不应该有问题,并拿出了其中的“健康证明”。那张健康证明是姑娘家乡出的,且不说她家乡在开具这类证明时负不负责任,单看开证明的日期,一年半之前,就很有重新做检查的必要。我说完我的理由彭湛沉默了,低头斜看地面,两手交叉紧握,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鼓突,不知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却想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我不让步。他沉默,如爆发前的火山,我都能感觉到沸腾在他胸中的岩浆。突然我想,他会不会就此提出离婚?接着我冷冷地想,别想。法律不允许。孩子还在哺乳期。这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死亡了的婚姻仍在维持,为什么有的双方已如仇敌一般势不两立却仍不得不在一个房檐下苦苦纠缠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他们必定有着想分也分不开的理由,这理由压倒一切。儿子睡了,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彭湛站起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目不斜视,拉开房间门,出去了,我直起了脊背。“走,我带你去医院,查一下体。”门厅里,他对等在那里的姑娘这样说。我长长嘘了口气,身体一软,再也撑不住了似的靠上了床头,同时心中对彭湛的歉意油然升起。暗暗乞望这姑娘的体检一切顺利。应该是顺利的,看她红扑扑的脸蛋壮硕的身材,能有什么问题?保姆一安顿下来立刻就让他走,让他这样地一个人充任保姆,实在是一种浪费一种难为。体检结果,乙肝六项指标五项阳性,她不仅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且正处于活动期;此外,患有滴虫性阴道炎。

第三个保姆总算一切顺利,彭湛在把她带来的同时拿回了第四封电报,这次电报上只两个字:速回。

他走的时间是晚上,晚上我在房间里给儿子喂奶保姆在叠尿布,彭湛在门厅里等待出发。这天是儿子出生后的第十四天,除了在医院里的三天,十来天了,我几乎没怎么睡过觉。新生儿的睡眠没日没夜毫无规律,我做不到。不该睡时我睡不着,该睡时他若醒着我就也不能睡,睡眠的极度缺乏使本来旺盛的奶水迅速枯竭,不得已只有添加牛奶,添加牛奶等于成倍地添加了工作量奶水也就益发地少,以致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这令我身心疲惫走路都有些打晃。房间外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声响,看表还有十几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在外面干什么呢?儿子好不容易吃够了但还没有睡着。我却等不得了,干脆抱着他,趿上鞋,开门走了出去。

他斜靠在行军床上看一本杂志,地上,放着他回家时背着的那个大背囊。我出来他似乎没有想到,急忙坐起身给我让出了一个空让我坐,我没有坐,我把儿子放在了上面,心里说,看看他彭湛看看他,看看你的亲生儿子。他低头看儿子,我看他,他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我说:“咱们给他起个名儿吧?”

“你起吧。”

“海辰,怎么样?”又试着念了念:“彭——海——辰?”

“让他跟你姓吧。”接着他马上又说,“我妈也姓韩,他姓韩算是跟了他奶奶。我妈要知道肯定高兴。”

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能说出来我也不说。他不捅破我不捅破。他维持到哪步我就跟到哪步。他伸出一只手撩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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