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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羊群入城(6)

北山基地上的羊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一轮一换,卖一轮再购进一整圈,约摸在一百只左右。挑这一轮羊只时,不娃跟着老板去了一趟甘南草原。在安多地区香火最盛的一座喇嘛教寺院前,不娃一眼就选中了秀秀。不过那时,秀秀还只是一个小羔子,刚断了奶水。现在,秀秀巳然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肚子里还怀了娃娃,更知道惜疼人了。不娃抽了抽鼻涕,心里一酸,一把搂紧了秀秀的脖子,埋下头去,悄悄掉下了三两滴眼泪。

“秀秀,只你好,只你懂得安慰人哟。”

又念叨说:“其他的白眼狼们,在看我笑话呢。只你一个人过来,把我的心给褽帖了一下。我没别的办法。实话说吧,我打不过那个瘸子。”

“他有手段,我真打不过他。”

秀秀听明白了,却没搭腔,忽地将头伸过来,卷起舌头,一下一下舔食起不娃的脸。不娃以为她在跟自己亲近呢,顿了几顿,支起头,像往常那样任其撒娇耍嗔。稍一迟疑,猛地闻见了一股血腥气,漫漶在颊面附近。秀秀的舌面上也沾满了鲜血,原来在替他擦拭。他忙伸手一揩,见是满把的鲜血,湿漉漉的,神魂一下子慌掉了。他捏了捏鼻腔,发现血流如注,势如喷泉,淌在了下巴和前襟上。不娃骇然无比,抓起一大捧雪,扣在脸上,又胡涂乱抹了一阵子。他的形象花了,要不是舞台上下来的钟馗,那一定是背母进山的李逵。

一冷静,他想通了后果前因。

他爬行了几步,拧过牛先灯的长耳,在耳缝里嘀咕几句。末了,不娃当着全体伴当们的面,提了一口真气,像李云龙那样说话:“牛先灯,你刚才被那个瘸子美美电翻了,我也被电打倒了。其实,他这个瘸驴头顶西瓜,脚踩棒槌一走的是一个‘玄’字。是仇不报,枉为男人,你还愣着干么?”

令如山倒,牛先灯后脚蹬踏,肩胛一抖擞,仿佛一枚离弦之箭,朝着周大世的背影索命而去。很快,不娃的前心后背都凉透了,忍不住拍着大腿骂娘。他想再接再厉跟上,自己进行第二次冲锋,但抬了抬屁股,重若磨盘。

想象中,牛先灯的脑壳一顶,周大世该当飞起来,空中打个旋,再重重地跌落于地,摔个鼻青脸肿、黑白分明的。一切都未遂愿。牛先灯抵近时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将周大世一头顶翻在瓷砖地上,只摔了个小跟头。

李云龙也说过,打小鬼子,吃一口,算一口,总比干耗着强。

见周大世摔在硬邦邦的瓷砖地上,半天也没动静,不娃改变了态度,拍了几巴掌,哟哟哟地叫唤开来。群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戏。大家会心地笑了,蹄子们哗哗一乱。

老板问说:“咋搞的,还在广场上混达?”

“没怎么,刚把瘸子撂翻在地,抢出一条路来。”不娃寻思着,捡重点回说,“你让我来软的,我就喊他爷爷,塑匠给爷磕了头,可这个拦路鬼生冷不吃,根本不理这一套,也不稀罕钞票,逼上梁山,没办法的事。”

“动刀子了?”

“拳头!狗东西趴在地上,一刻钟了都没起来。”

“娘的,你咋能这么莽撞呢?”老板是个老江湖,闻听事态不妙,警惕起来,“咱们挡羊进城,干的是游击队员的活,躲了城管、工商、动植物检验检疫的大盖帽们,也得躲开穿老虎皮的警察呀。淡淡长流水,酽酽不到头。你这一打不要紧,偏偏打了残疾人。人家一报案,警察往后封锁住街道,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

“放宽心,警察里不会有瘸子的。警察也爱面子。”

“半夜三更守在广场,想必也是个公家人。”

“孙猴子升了弼马温一他不知高低。你放心,我的拳头有尺码,也会欺软怕硬。要是公家人,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动他的。”

“个碎鬼!现在你抢上道儿了,还不赶快拦上羊往西城里跑。都快两点多了,楼兰餐厅又在催我,人家厨师们干干的候了大半夜,把锅架在炉子上,煤都败了几茬’正等着宰牲洗肉往锅里煮呢。”

不娃清楚他的焦虑,嗫嚅说:“掌柜的,我这里伤病员太多,赶不走。”

“赶不走?”

“掌柜的,顶风出牧,顺风归牧,这是有讲究的,万万乱不得。现在逆了北风往西跑,天寒地冻,一路上摔下了不少的伴当,不是腿折断,就是脑壳摔晕掉了,险些炸了群,跑得一个不剩哦。幸亏我使了手段,刚刚才将他们收拾过来。伤病员太多,地滑,风大,只得慢慢磨了。”

“交不了货,你自个儿去,让楼兰大卸八件解了你,煮一锅手抓肉吃。”

不娃嘻嘻然,故意不睬老板的愠怒,涎脸说:“我又不是童子鸡,让人下酒吃菜当骨头啃的。我的肉骚,有一股狐臭气,城里人见了就跑,恶心还来不及哦。掌柜的,刚说笑话呢,你别动怒。你一怒,我就夹不住尿了。”

“拢着点儿,别给炸了群,脚上利索些。”

快挂电话时,不娃忙喊住了老板,认真央求说:“哦,羊只里有一个女伴当,是我从甘南的寺院前领来的,一岁八个月大了,眉心里有一朵花,绝对是这一轮里的模特长相,白雪雪的,漂亮极了,跟一幅画张子似的。揪心的是,人家正怀着娃娃,肚子鼓鼓的。我寻思说,是不是放她一马,让我原拦回山上去,等她过两个月下了崽,再去挨楼兰的刀子也不迟哦。”

“你个碎鬼,勉强凑够了楼兰定的数,你又节外生枝。”

老板回绝道。

不娃吼天吼地开来,像在给群羊宣谕说:“那我就不敢打保票了,掌柜的。一群羊都护着秀秀,明里暗里地拦挡她。谁不爱美女呀,羊也不例外么。大家都知道她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两条命。让她去楼兰,其他的伴当们一密谋造反,哗地炸了群,雪这么大,我去哪里才能拾回来呀?迟一天,早一天,她秀秀都是楼兰餐厅的人,命系在刀子上,掌柜的你又不损失什么。对不对?”群羊默然,并不明白他在争执什么。“秀秀谁呀?”

“刚说的女伴当。”

“你的刀子是豆腐捏的么?”

“不是。”

“对呀!你不是菩萨,也不是佛陀,你是个挡羊的生意人。谁敢密谋炸群,你就把领头的揪出来,当街给攮上一刀子,半价交给楼兰算了。我就不信,一群畜生还能把人拿捏上。听到没?”老板火了。

“秀秀呢?”

他不依不饶地问。

“他妈的,干脆算球了。你现在就把这头母的拉出来,杀一儆百,摁在羊群里给当场宰了,看看谁敢不怵,哪个不服?谁还在里头兴风作浪,密谋叛乱?这一轮不按点送到楼兰,我把你不娃当了手抓肉蘸蒜。”

不白无故,老板当即下了一道剿杀令,还是让不娃大大吃了一惊。接电话时,另一根胳膊还搂着秀秀,乖顺地卧在他怀里,一声不吱,表情苦成了一个小媳妇。不娃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想象着老板咬牙切齿的咆哮劲,一层酸楚浮了上来,漾荡在内里。装了小灵通,他悔得恨不能抽自己几个耳光,直怪刚才太多嘴,凭什么偏偏拿秀秀说事情,给老板上供求情呢。

心想:老板终究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是旱路上的财神,水路上的浪神,烟花柳巷里的鸡巴腿。他眼里的羊不是羊,不是一个个生灵人,只是一沓沓新崭崭的红钞票,是一个个散发着羊脂气,爱钻他裤裆,让他折腾日弄的小婊子。他咋能摸见羊只们的心思,听懂伴当们的愁肠呢。再者,他或许就是阎王爷御下的刀斧手,前世转生来的一个促狭妖、短命鬼,衔了一嘴的恨,在这一轮的阳世上来祸害的货。

自己又是个啥?

老话说,师傅不高,教下的徒弟哈腰。说通透了,跟着老板人了城,吃香喝辣,穿衣戴帽,抱着电视看,拎着电话喊,人模狗样的,自己却只不过是一个送灵人,活活地将羊只们哄送进去,再看见伴当们被开膛破肚,刮骨砸髓,血水横流,皮毛垒成了山。一副副牡丹花般的尕肉肉丢进锅里,变成一碟子一盘子的手抓肉,新鲜得像刚落下的一层雪,塞进狼一样的嘴里,丢进狗一样的胃中,油一样地化掉,沤成一堆粪,飘出一声屁,喂肥了省城的阳世人。

但是在祁连山下游牧时,却不是这样子。那时,出一次牧,一般要十天半月,全村的老小都站在门口,将家里的羊只撵出来,款款交在他手里,像把家里的人口托付给他,送他们上路,郑重无比。他是村里的第一号羊把式,拦着家家户户的上百个羊只,却从不害命。村里人不是没有馋病,也不是不想吃肉,但家里的羊只意味着一年到头的花销,是娃娃们的书本费,是浇地的水,是撒下的化肥,是治病的药材,是架屋的椽子,是腊月里的新衣新袄,是娶亲嫁女的搅头,是超生后的罚款,是抬埋老人的棺材钱……他没害过一次羊的命,不是不敢,而是真舍不得。他知道,羊也不会害他的命。

有一次,秦老四家的一只羔子被鹰叼死了,来不及吃,鹰被赶跑了。他扛着尸身回家,爹老子二话不说,将自家的一只三齿岁的成年羊只赔了过去,息了纷争。娘老子剁碎了死羔子肉,连夜煮了一锅羊肉泡馍。他端着碗蹴在廊檐下,刚吃了几口,却愁肠地哇哇吐了起来,连胆汁都吐净了。那以后,他绝少问津。偶尔闻见村里头煮肉的气息(很稀罕的事〕,他会远远地避开,要关一路的鼻子。

村里的娃娃们喜爱在路口上玩羊拐骨,染成杂七杂八的颜色,丢来丢去,赢酸沙果和沙枣吃。他有这个本事,拿起羊拐骨来,一眼能认出是哪个羊只生前留下的,是哪家的人口,具体叫什么名字。一问,果真如此,没出过一次错。

在戈壁荒滩上寂寥地游牧时,日子稀松,光阴漫长。天透明,滑得连一只老鹰也挂不住。地也混沌,远远地绷紧在视野尽头,把眼望酸。方圆几百公里内,除了田老鼠、岩羊、野驴和飞雀等等的外,和他说话逗趣的,和他玩笑嬉闹的,就是星星点点撒开的羊只们,各找各的食,各活各的命。那时,他常常停在高处,叭叭地朝天空抽几鞭子,打得云飞岚散,不亦快哉。

他觉得一片片流云,其实也是撒开的羊只们,在天上吃青,在风中撒欢。他是个牧云的人,好比日头是个挡羊娃,照着他们身上吹开的花瓣。早起时,天上的羊只们是红颜色的;正午时,他们又变成了靛青色;夕照一来,所有的羊只们换了衣服,变成了橘红色,一个个粉嘟嘟的,尕肉肉里藏着欢乐和陶醉。真像一场梦,地上累了,群羊就在天上飞。

但地上的生活是难辛的。石头晒出了油,砾石被风磨成了一丛丛刀刃,大滩上烫得落不下脚去。草越来越少,大多被吃根的岩羊和田老鼠们祸害光了。没了办法,他的行程一趟趟跑远,跑得快挨近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边缘。群羊信任他,随着他走南闯北,一路上逍遥快意。他骑过羊,和羊摔过跤,训过捣蛋鬼,还关过羊的禁闭,开过坏蛋的批斗会。但他们没一次记仇的,知道他是为他们好。他们说着话’开着玩笑,渐渐成了这一世里的好伴当。

白昼上,羊只们在盐碱地里拾啃细草,混个饥饱。晚夕里,他和羊只们钻进万里墙城的烽燧台下,窝窝挤挤地靠成一团,取暖避寒。夜里的光阴更难熬,大地翻了个身,睡得很死。一失眠,他就和羊只们翘望银河上的小桥流水,数数擦过天际的流星,讲起这一世上碰到的好光阴。

他常给群羊们开坛讲义,说起这一堵万里墙城上的故事,说起秦皇爷的一些古经稗史。那一阵子,羊只们咩咩哼唧着,仿佛一座小学校的课堂,不小心闯进了一只蝴蝶,惹人唧唧喳喳。

一人秋,北雁南行时,他就吆三喝四地回返了。群羊带着一身肥肥的膘肉,穿着厚厚的毛皮袄,连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尾巴也骄傲地甩在地上。

县上收羊的卡车一到,他将各家的羊只交回去,看着他们过了磅,上了车厢,要断这一世的念想。他一着急慌忙,就跳上自家的屋顶,呆呆地盯望着。群羊颠簸着,咩咩地与他辞行。他每每都忘了招手,给他们一声最后的吆喊,大路朝天,送他们一个完美。他成了个光杆司令,把阳世上的伴当们都给丢掉了,忍不住热泪长流。村里的少年极少跟他打交道,不是嫌他古怪,就是怨他话少。群羊一走,剜了心,裂了肺,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一直能睡过三九天气。直到来春,村人们又将新一轮的羔子交给他,让他出牧,混再一年的生计时,他才会复原过来,元神落进腔子里。

站在屋顶,他觉得自己是一面引魂幡,在叫伴当们的魂灵。

爹老子惊颤颤地守在屋檐下,衔着烟袋,生怕他有个大小闪失。那一刻,爹老子总念叨说,谁都有谁的天命,命数是不能换改的,羊早早上了自己的命道,下一世里转世为人,说不定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念叨多了,爹老子便袖起手,蹲在墙根下晒日头,候着他转意回心。远处大路上的烟尘静了,一条蜿蜒的羊肠路挂在天边,他始终闹不明白那一条羊的命道,到底去了哪里,是天堂?还是阴曹地府?到了这一关口,他肚子总哼唱起一首酸曲,歌词大意是:城头上擂鼓的是张翼德,城根里斩了蔡阳"想你着眼睛里哭出了血,乂黑云里盼着日头。村里人是听不见的,他相信伴当们听进了耳朵里去,得了他的祝福。末了,爹老子七老八十地扛来一架梯子,支在屋檐下,他才失魂地走下来,一脸铁青。

这就对路了,碎娃,人的命数就在地上。爹老子学究地说。

可他现在就瘫坐在地,坐在自己的命数上,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他暗暗羞红了脸,刻意遮挡着,不想让群羊瞧见,可怜自己。挣了几挣,干脆爬不起来,他泄了气,才觉出了那一击的危害来。心想:电还留在身体里,电还没跑干净呢,所以如此。再想:身上带了电,好比装上了几百节干电池,但电池总有耗光的那一刻,也用不着太发愁。小时候,他曾经好奇地摸过一回家里的电闸,脑子一麻,从三尺高的桌子上被打了下来,周身酸痛了半天。他认识电,知道它也是虎头蛇尾、欺软怕硬的货,所以他此刻不急,掩饰似的坐着。结果,他一激灵,想先将今晚夕的最后一道功课做完。

暗中,他发了愿,一旦将功课做完,就领着伴当们上路,送他们去楼兰。

几米之外,周大世还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不娃认定,这瘸子在瞌睡装死,牛先灯并没将他咋样,既没摔断他的另一条好腿,也没将他铲飞。随他去吧,一报还一报。应了那句老话,从小不补,长大了尺五。顶多是个让人可怜的货。罡风依旧,雪换成指甲皮大小的,不再急,却下得更密了。眺望间,他看见牛先灯赳赳然地凯旋了,一脸的得意色,蹄子上格外有劲。

不娃不太想表扬这匹头羊,尤其在做最后的功课前,当着众人的面赞美他。不娃知道他虚荣心强,给点颜色,他就爱开染房。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做功课,他不想因小失大,坏了场子上的气氛。但牛先灯不自觉,跨着八字步,偎了过来,将脑壳递给他,让他摸。摸也是一种赞扬,不娃不情愿地摸了几把。心想:这家伙,身上的电果然耗光了,否则他也会站不稳的。他拍了拍巴掌,哟地喊了一声嗓。牛先灯即刻明了了他的意思,忙跑过去,召集群羊列队,准备开会。

秀秀卧得不舒服,蹄子一蹬,又换成了另一个姿势,咩地说了一句。

他将秀秀取出怀,让她也去列队。秀秀幽怨地盯了他一眼,嗓眼里结了块,说不出话来。不娃听懂了她的意思,知道她可能大致了解了自己刚才和老板的纠葛,虽说不详细,女人却有别样的敏感吧。他搡了搡,秀秀站在了末尾,不再吱声。一队羊只们仿佛穿上了伪装服,与漫天的雪花浑然一体,不辨你我。

每次送羊到达前,他都要做这一份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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