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遗诏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自晋武帝之口。将死之人,神气昏然,思维涣散,焉能做如此细致入微的打算?它完全是杨骏与皇后杨芷密谋的产物。诏书录完之后,皇后杨芷当着华廙与何劭的面拿给晋武帝看。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晋武帝无疑思神态,无拒斥神态,无肯定神态,他只是无神态,亦无言。你能苛求一位气若游丝的已随死神上路的人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在看一份关系到家国命运的遗嘱吗?大半不知道。他对尘世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什么了,昔日目光一闪即可使风云变换的皇帝,将成死尸一具,他不再具有皇帝这个权力符号的意义,作为自然人,谁都没有威信,威信属于权力符号。他的最后利用价值,就是他的皇后杨芷拿着以他的名义留下的这份遗嘱在他面前晃一下,不需要他点头,也不需要他摇头。
在他回光返照时,他还询问左右,汝南王司马亮来了吗?如此推论,这份遗嘱并非他的意志。但他在自己神志清爽,思维正常时,不为江山计,早早物色下辅政人选,将大权交给外戚,自己则一味御幸美人,罗衾绣被里消磨了壮志,兰脂香膏中虚掷了光阴,只闻美人口脂香,不虑江山风雨稠的帝王,下场只能如此。实在也不是杨骏、杨芷父女要骗他,是他自己糊涂,做了骗子产生的最肥沃土壤。没有放纵与怯懦的帝王,也不会产生专权跋扈的外戚与皇后。汝南王司马亮怎么会来呢?遗嘱中根本就没有汝南王司马亮这个人。糊涂的晋武帝在不知自己到底把江山托付给谁的混沌状态中,两天后崩于含章殿,时年五十五岁。
十五、杨骏吓跑司马亮
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嘛。晋武帝死的第二日,司马衷正式继皇帝位,史称晋惠帝,从此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傻子皇帝(还有别的傻子皇帝吗)开始坐江山,且把江山坐得腥风血雨,日月昏茫,宗室操戈,白骨积丘,强胡噬华,国土分崩,人民流离,家园荒废……这位司马衷实在是以他的“傻”,改写了中华帝国的历史走向,版图结构,民族构成,文化气质,经济发展的格局,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尘埃落定后,历史呈给我们的清晰画面。当时,谁都不会知道历史将面临那么大的磨难,司马氏家族将要那么多的人命做他们“人肉餐”的食材。
新皇帝登基新皇帝未必有多忙,他想忙也不知道自己该忙个啥,人家叫他流泪他流泪,人家叫他穿孝服他穿孝服,人家叫他叩头他叩头而已。最忙的是顾命大臣杨骏,太子一转眼换成皇帝,他立马下令改太熙元年为永熙元年。这不符合礼制。按礼,皇帝弃群臣当年不可改元,要等到第二年方可。杨骏不学无术,对礼制研究不精,冒冒失失地就把太熙元年改为永熙元年,遭到了群臣暗中嘲笑,充分暴露了自己虽居周公之重位,确实没啥学问根底,没有因为提了干就水涨船高有了见识。改元是露了一回怯,杨骏比较懊恼。但一想自己现在相当于二皇帝了,权力大得无边无际的,今年没改对,明年再改一回不就得了。你们咧个瓢儿嘴,在暗地里浑笑什么?你们知道咋改元,你们可没权力改元。思至此,杨骏心情大好,把家也搬到皇宫的太极殿(皇宫前殿),又召来一百名威风凛凛的虎贲士护卫自己。晋武帝的梓棺从含章殿挪到太极殿,六宫出辞,作为臣子的杨骏却不下殿,武帝的尸骨未寒,他就开始拿大,对大行皇帝不恭不敬了。
汝南王亮呢,此时还在洛阳,听到武帝升天的凶讯,不敢去皇宫吊唁,哭于大司马府门外。司马家的诸王不是智昏懦弱,就是残忍凶暴,或者二者兼有之。作为司马懿的第四子、晋武帝的亲叔叔大司马汝南王司马亮,因为惧怕纸老虎杨骏,连最后向皇帝侄子告别的勇气也没有,在家门口哭了一大气以后,出营城外,上表晋惠帝要求参加完晋武帝的葬礼再去许昌。这时候,有人向杨骏打小报告说,汝南王亮要举兵讨伐你啦。杨骏头皮一阵发麻,刚刚搬进太极殿,辅政大臣的瘾还未开始过呢,就有人要讨伐,刀兵相见?杨骏慌慌张张地跑到皇太后杨芷面前,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向太后报告,不……不好……司马亮……要……要……讨伐啦。太后又立即跑到晋惠帝面前,让皇帝作手诏,命司空石鉴、中护军张劭十万火急带领陵兵去反讨伐。此时石、张二人正带领士卒为晋武帝做山陵,所以手中都有一支军队。
张劭是杨骏的外甥,自然尔荣尔枯,休戚相关,马上集合队伍欲出洛阳城讨伐汝南王亮。张劭又担心自己的兵力不足,反被汝南王亮所败,就去催促石鉴也急速发兵,二军合为一处,共讨汝南王亮。石鉴这人比较有官场智慧,在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纠结中,清醒地知道,自己今天屁股坐在哪方,决定明天自己的项上人头是否稳当。因此他的屁股如磨盘般坐在原地不动,并劝张劭藏锋以待之。汝南王亮真反了吗?汝南王亮不能反,汝南王亮没有反的道理呀,再等等,再看看。他就在那里与张劭玩语言游戏。在张劭的心里,石鉴听到讨伐汝南王亮的消息,应该立马召集队伍,电惊飙风般奔出洛阳城,愿得斩马剑,先斩叛臣头才对。可这厮,屁股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皇帝的手诏难道没有一点权威性了?石鉴并不是不认皇帝的手诏,他懂得以皇帝的智商,下不了什么手诏,现在朝廷的事是礼乐征伐自“后党”出,他所能做的就是拖延,拖延可使水清石自现。
这厢里讨汝南王亮的大军还没有集合起来,出征的战鼓还没有擂响云天,旌旗还没有卷起风雨。那厢里却又吓毛了一个人,有人也飞快地把皇帝下手诏讨伐汝南王亮的消息报告给了他。汝南王亮被这个消息吓傻了,生在皇帝家的人,除了出身高贵挺唬人,却未必是人中之翘楚,很可能是翾翾十步小雀,一遇政治上的突变期,立马露出一大团金玉裹藏下的败絮来。汝南王亮傻了一阵后,渐渐清醒,也不能总发傻吧,找个贤达圣士求条妙计,活命要紧。于是他便向廷尉何勖请教,问他该怎么办。何勖一听,哑然失笑,对他说:“现在朝野人士皆归心于明公,明公不讨伐别人也还罢了,还害怕别人讨伐你?笑谈!”
汝南王亮一听这话,刚才要跳出的心立马归了位,原来还以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要完蛋了呢,听何勖一点拨,自己还有这么大的资本和号召力?那杨骏也会怕我?我们现在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害怕。我去讨伐杨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一挑起战端,他现在手中有傻皇帝,他可以学魏武,挟天子以令诸侯,举四海之兵讨伐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拜拜吧,傻皇帝;拜拜吧,洛阳城。是夜,江山沉寂,最利于潜逃的人开溜。汝南王司马亮骑一匹快马,带着手下的随从一溜烟跑到许昌,“都督豫州诸军事”去了。直到几个月后贾南风发动宫廷政变,杀死杨骏,洗清后党,汝南王司马亮才借着这股杀气腾腾的“南风”鹅行鸭步缓缓回到洛阳辅政傻皇帝,直到他自己也被这凶残的“南风”摧杀为止。
汝南王司马亮被杨骏吓跑了,卫瓘在家里紧闭房门眯着。杨骏感到执政环境很清廓,很顺遂,很能伸展手脚。五月,把晋武帝葬入峻阳陵,丧事圆满完成。八月,立司马衷之子(才人谢玖所生)广陵王司马遹为太子。杨骏觉得该施展执政能力了,他把朝臣细撸一遍,发现还有几个有能力的先帝重臣不好领导。这种骤然高升的人其实对自己的能力还是不自信,什么何劭、王戎、裴楷、张华统统都弄到东宫陪太子读书,做个高贵的无权的闲官。你再有能力,我不让你参政议政,你的能力也得在无声无息中烂掉。没有发挥出的能力、价值等于零。
又一批能人被闲置起来后,杨骏觉得应该树立自己的威信了,以前自己只是先皇的老丈人,显赫的外戚,这种运气实属天授,而德名必由人成。杨骏转开心眼了,怎样才能名德远播,朝野具瞻,个个服气,人人叫好呢?按说这个亦如积沙成塔,是个逐渐积累的功夫,可暴发户哪有工夫哪有耐性去积累什么呢?暴发户的一切“荣誉”光环那都是买来的。人心、赞誉、德名、才学、品行……但凡是这世上有的都可以买来。杨骏现在要买德名美望,当然不是用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他手中有权,他可以用权买。权力寻租,良有已也,咱们老祖宗都会的。于是杨骏让晋惠帝下诏,“中外群臣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皆封关中侯,复租调一年”(这才叫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呢)。
老皇帝刚驾鹤西归,可能魂魄还没飘多远,众人一致沉浸在悲痛与怀念之中才对。按礼朋友坟上有宿草而不哭,这帝王陵前纸钱的灰还没吹散,杨骏就开始带着群臣快乐分肥了。这进一步证明了西晋王朝是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本来这个王朝正直的君子就是稀有植物。散骑常侍石崇、何攀看杨骏瞎胡闹的不像话,便共同上书,批评杨骏此次封赏过滥,甚至高于当年晋代魏和平吴的功臣,如此下去,数世之后,天下尽皆为公侯了。
杨骏一听这话刺耳,越是水平洼能力差的执政者,越需要漫天飞的谀词赞歌给自己壮胆。我的执政方略里就有大开封赏,多树亲信这一条,就你俩多事,得处理一下。石崇这人豪雄,绝不可留在朝中,于是打发石崇到荆州做刺史去了。封完群臣杨骏便开始封自己,封自己的外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杨骏于晋武帝弥留之际,以假杨芷之手封了自己一大串葡萄似的官衔和享受仅次于皇帝的特权,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又自己封自己,假傻皇帝之手下了一份诏书:“以太尉骏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以自己的外甥张劭、段广为近侍,随从左右,亲党掌管禁卫军。凡有诏命,程式化地让晋惠帝看一下,其实也看不大明白,然后交给皇太后杨芷,由杨芷和杨骏共同定夺。其时,司马家的皇权已经旁落到杨氏后党手中,于是“公室怨望,天下愤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