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am，床头的电子闹钟一丝不苟地响着。
交通台的广播如不速之客，清脆嘹亮，缺乏逻辑：拥堵，事故， 临时交通管制，祝您一路畅通。
一只白皙的手臂，从大团棉被中伸出，一把关掉了广播。数分钟之后，钻出一头乱发的露巧玉，张牙舞爪地低声诅咒着：“本月第二 次迟到，再来一次就要被扣工资了。草根北漂，扣掉几十会肉痛，扣掉几百就会饿肚子。”
淋浴，吹风，穿衣。涂脂抹粉就免了。如果京城举行一次职场女性梳妆比赛，露巧玉定能夺冠。十五分钟之后，巧玉顺利把自己塞入 一号线地铁，成为 “沙丁鱼罐头”中的细小一块。牛仔裤，运动鞋， 过时的羽绒服，掩盖了她玲珑细小的身材。齐耳短发，干净、利索、 简朴，毫不妖娆。
美貌若常常藏匿于平凡之中，连自己都会忽视。当然这常常与爱 情有关。
爱情常逼人忽视一切。露巧玉的爱情，如一场失控的马拉松。只有起点，没有终点，路标早已不明，从无观众，更无裁判。需用工作填满大部分时间，尽管工作烦琐乏味。剩余的琐碎时光，留给地铁、 超市、胡同里的面馆，和深夜的露台。遥望一镰弯月，或是拂晓渐白 的天空。深夜难以入眠，清晨不愿醒来，安眠药和闹钟同等重要。年 近而立之年的北漂独身女人，同学或同事的聚会已极少参加，即便他 们不携家带口，话题也遥远而陌生。
地铁车厢里充斥着咸鱼的气味。陌生人被迫相互依偎，无可选 择。列车经过建国门，“沙丁鱼罐头”瞬间成为加量特惠版。手机突 然在露巧玉裤兜里震动。这部山寨手机，180 元，购自城西某电子市 场。唇枪舌剑，讨得20 元折扣。不能刷微博或微信，但待机时间长， 而且铃声异常嘹亮，即便是在拥挤嘈杂的地铁车厢。露巧玉是一名外 企行政人员，需时刻准备被老板传唤。大专学历，空洞的专业，缺少 工作经验和本市户口。唯有苦读英语，迈入外企门槛，摆脱蓝白领不 分的底层工作。另外两种本钱，是她的聪明伶俐和无限延长的工作时 间。月收入五千，已实属不易。
但此时手机震动得再欢也是徒劳，地铁里拥挤得手无法伸向口 袋。估计经理又要冷言相待了。巧玉并非讨人喜欢的员工，亦非不 可或缺。她就像一件顺手的工具，用不着则看不见，用得着则需在手 边，不在则令人恼火。
列车到达国贸站，巧玉被人流推上地面。白雾弥漫，空气比车厢 里爽快百倍。国贸三期挣扎着露出半截身子，似是对美领馆空气指数 的殊死抗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未接来电并非来自经理。巧玉心中 微澜，忙拨回去：“请问，是夏可赋夏先生吗？”巧玉模仿营销电话的 口气，谨防手机不在机主手里。“嗯。”简短的回答，沉闷的男声，证 明一切正常。片刻沉默之后，他突兀地叮嘱道：“别乱花钱！听话！”
巧玉和可赋，相遇于两年之前。那是一场无聊的公关派对。她来自客户方，他则服务于公关公司。冗长的活动，华丽而枯燥。她 和他皆为无名小卒，群众演员，无须时刻出镜。两人不约而同，逃到 酒店的花园。他请求和她共享一条长椅，却并无下文。街灯从头顶倾 斜而下，他穿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裤，袖子挽至肘部，面容清瘦而略显 憔悴，夜色中的剪影近乎完美。两人沉默着坐了良久，谁也不想先离 开。直到同事远远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充分暴露乡土气息，令她略 感难堪。他却说：“原来，你是一块精巧的玉。”她答：“不，我只是一 滴露水。”他又说：“我喜欢你的名字。”她意识到他的虚伪，却欣然 和他交谈下去：他们年龄相近，来自同一座东北小城。幼年时曾走过 同一条街道，却在千里之外才知道彼此的名字。
他们工作的地方相隔两站地铁站的距离。连续两周，他几乎每晚 驾车等在她公司楼前。白色自动挡的捷达，车内陈设简单而整洁，有 香烟和香水的混合气息。那香气并非源自他的白色衬衫。他们共进晚 餐，之后他送她回家。她下车后，他摇下车窗，并仔细检查她坐过的 座位，皆被她远远所见。他们谈论各种话题，却极少触及感情。她很 知趣地故意不提，而且剪短头发，从此不再擦香水。他连续两周按时 下班，耽搁了太多的工作。于是她搭乘地铁到他在建外SOHO 的公 司，陪他加班到深夜。那是一片苍白的楼群，在京城颇有名气。她拎 着吉野家的快餐，乘电梯到达15 层。有时换作麦当劳，他喜欢双层 吉士汉堡。楼道里同样是一片纯白，让她联想到医院，而她则是病 人。病症来势凶猛无可抵御。他为她开门，眼中流露愉悦之情。公司 是一套大三居，此刻只有他俩。他们在会议室里吃掉快餐，他闭掉 灯，轻抚她的腰身。他的皮肤炙热如火。宽阔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浮 于半空的城市灯光。
他继续为她加班，她则继续为他买吉野家或麦当劳。周一至周 五晚八点至十点，两人形影不离。他们不像恋人，更像多年夫妻，不停重复同样的动作和话题。他们不常做爱，亲密动作仅限于牵手和轻 吻，毕竟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但那刻板而严肃的环境，却为他们带来 巨大的快乐。周末他则没有任何音讯。她从不过问他去了哪里，也从 不主动打电话或发短信给他。但她开始关注交通广播，从早到晚地收 听。她猜他会在这城市的某一段道路上。她幻想坐在他身边，看拥堵 的车流。
一年半之后，激情渐渐淡却。他更换了工作，他们相隔八站地 铁，而且需要换乘。他也不再拥有加班的借口，她下班仍去找他。他 们不再共享晚餐，他只匆匆送她回家，每天共处的时间由两小时变为 40 分钟。起先他把她送至公寓楼前，后来只到巷口。对话渐渐稀少， 有时一路沉默。QQ 变成最主要的交流工具。他回复得并不及时，有 时一天只两三句，但每天清晨依然坚持主动打给她一个笑脸或拥抱， 促使她8 小时后快步下楼走入地铁，奔向40 分钟的短暂相聚。她常 暗自因为路途拥堵而快乐，因41 分钟而感到满足，因39 分钟而感到 落寞。工作繁忙时，她到家后再折返公司，做完该做的工作。然后在 公司露台上呆坐一夜，静观远处高楼渐显的明亮边缘。
如此又过了几周，他开始频繁出差，有时十天半个月不见。起 先对巧玉而言是煎熬，渐渐也能习惯。他们偶尔在车里短促相拥，他 的身体格外温暖，她心中再无波澜，下车后才觉分外寒冷，即便只是 初秋。她下定决心，将一切延续到她的生日。因为她有十足把握，他 不会记得那一天。那天他果然没有特殊表示，QQ 整天都很安静。她 一天忐忑，到下班关电脑后，心中反倒释然，因为一切好歹有了终 结。下班后她仍搭地铁前往他的公司，暗自当成最后一面。40 分钟 一路无言，她打定主意用短信结束一切。她正要下车，他却取出一 块蛋糕，和一根紫色蜡烛。他和她吃光了蛋糕，在车里坐到深夜。他 当着她打电话撒谎，说在和同事谈心。她下车时心中充满幸福，到家时嘴角还留有微笑。当晚她很快入眠，却在凌晨醒来，看到窗帘缝隙 中的一缕微光，突然痛彻心扉。她再次下定决心，要在最短时间内忘 掉他。待到清晨，她又向自己妥协，不如再持续三个月，等到他的生日，送一样他最期待的礼物，不论价格多么昂贵，以此画上句号。
“知道。不会乱花钱。”
巧玉挂断电话。可赋的生日在三周之后。两年的相处，他对她也绝非毫无了解。收入微薄的独身女人，租住简易老楼，一切精打细算，对他却慷慨大方。两年前，她曾花掉整月工资，送他一台 Anp3--去掉电话功能的Anphone。那时Anphone 已是世界潮流， 但尚未在中国大规模普及。国内售价昂贵，堪比电子产品中的LV 。 他也曾怪她乱花钱，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把Anp3 珍藏。他不好吃 穿，爱好皆在电子产品，但从不任性购买。他需养家糊口，Anphone 相当于整月收入，不在他承受的范围之内。
红绿灯变换了颜色，行人们皆按自己的意愿穿行。巧玉被人流 裹缠挟带。喇叭声此起彼伏，都是徒劳，好像路边广告牌上的大幅头 像，路人皆面色凝重，他却独自开怀大笑，白色手机贴在耳畔，下书 一行大字：“Anphone 6.00 ，拥有它，你就拥有一切！”
Anphone ，送可赋的最佳选择。每部五千八，西单专卖店的价 格，而且长期断货。黄牛的价格更高。推出数月依然抢手。价格不是 问题，即便远超税前月薪。但黄牛的货，不能保证质量。露巧玉对着 广告画驻足流连，心中备感失落。
“小姐！您想买Anphone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生出现在巧玉面 前。她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发白的牛仔裤和起皮的运动鞋，好像兼职 的大学生。她微笑着递上一页传单，“明早八点，西单安第斯专卖店 派发预售票！领到预售票，除了可以凭券购买新款Anphone ，还将有机会抽奖获得免费Anphone ！”女生眨眨眼，“说不定，能抽到全新 的Anphone 7.00 呢！”
女生的双目明亮清澈，仿佛蕴含特殊的能量。巧玉并非Anphone的粉丝，但Anphone7.00举世瞩目，绝非仅为粉丝所关注。传单光鲜 亮丽，白色手机光芒四射，散发无限诱人魅力。巧玉周身热血沸腾，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冲动。免费手机过于美好，Anphone7.00更不现实， 但获得购买正版Anphone的资格实实在在。代价只是早起排队，或者干脆通宵不睡。这些都不足挂齿。她想问问那女生，需要提前多久排 队才有希望，一抬头，那女生却已走远，急着向别人发传单去了。
巧玉仔细折好传单，塞入黑色皮包，费力拉上拉链。皮包购自 西单，耗资120 元。拉链存在缺陷，平时难以拉拢，任其半开着，此 刻包中放入了希望，所以不知不觉中费了些气力，拉链竟然就被拉 严了。
午夜的西单安第斯专卖店，门前早已人满为患。有人坐板凳，有 人坐报纸，有人在卖小马扎和方便面。保安用黄色胶带隔出扭转的通 道，再用隔离墩把人群分割成十几个方阵，每个方阵聚拢约二十人， 好似事故现场，又像难民营地。
巧玉在深夜十一点赶到西单，得以排在第七方阵，前面不过百来 人。据传，购买券应有数百，巧玉自知胜券在握，心中暗自踏实。众 人互相打听代购费多少，巧玉方知，排队者大多受雇于手机黄牛。改 革开放三十余载，凭票供应的模式悄然重现。一张购买券能换千元。 若能抽中免费手机，购买券价值更要翻上几倍。再若抽中Anphone 7.00--如果传说属实，区区一张纸片，恐怕价值过万。但即便如 此，巧玉决不会用它套现，并非是因为对Anphone 的喜爱。超级多媒体功能，动态思维系统，这些都与她无关。但那长方形小东西的意 义，决非金钱所能衡量。
那该是个完美的句号。她本是一滴露水，在夜晚凝聚，在清晨 消失。
巧玉花十元买了个小马扎，普通而简陋，但通宵排队必不可少。 以前也曾用过一回。大学毕业之前的那年寒假，十几小时的火车，买 不到座票。2008 年春节，南方雪灾，电视上不停播放车站聚集的人 潮，难免激人乡愁。其实巧玉家中除去姥爷，并无其他亲人。
朝原是典型东北小城，二三十万人口，距长春两小时绿皮火车。 小城被铁路分为南北两侧，两侧并无区别。街道空旷，色调灰暗，缺 乏行人和店铺，生活气息不足，难有家的归属感觉，尤其对巧玉而 言。巧玉的父母本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吃苦耐劳，在城郊经营小店， 攒下一套房子。却在某夜收工途中遇上车祸，搭乘的客运小巴直接冲 出桥栏，全车无人生还。巧玉那年六岁，深夜被姥爷带到事故现场， 看到桥下渗有血渍的白色布单，只是远远一瞥。如今，大脑强行清除 了一切六岁之前的记忆。
姥姥早逝，巧玉从未谋面。爷爷奶奶去世更早，小城中再无其他 亲人。姥爷体弱而且贪杯，幸亏家中小有积蓄，加之得到些许赔偿， 尚可拉扯巧玉，虽不如何体贴关怀，却也不曾让她挨饿。巧玉高一， 姥爷续弦。夕阳之恋，并无重大变革之感。新姥姥心地善良细致，每 逢自己的儿子带着孙女前来看望，都要逼着儿子管巧玉叫闺女，逼着 孙女管巧玉叫姐姐。但少年巧玉性格孤僻，又处在叛逆期，始终难以 亲人相待，与姥爷的新家庭格外疏远隔阂，常常跑出家门，流连于街 头或郊外小山之上，直到深夜。高三不惜一切代价，考取了北京的 一所院校。自此只回过一次朝原，就是2008 年春节。没有积雪，小 城尤显萧瑟空洞。姥爷变得格外客气，徒增疏遥之感。踏上返京的列车，反倒一身轻松。
认识可赋之后，两人偶尔聊起故乡。可赋的父母同样早逝，家中 并无近亲，却常常返乡，或许是为暂时躲避大都市的诸多烦累。可赋 在朝原保留更多感情和关系，同窗友人婚嫁得子皆需拜访。好在他有 发小在铁路系统工作，不论节假，买火车票不曾有问题，可赋也曾主 动提出帮巧玉购票，巧玉笑而不答。记忆中的小城原本萧瑟，多了与 可赋的联系，又徒添另一种凄凉。
